第三十七章

陈长武跳上了发粮处的高台,低声向方孟敖报告。

“敢开枪!”方孟敖身前就是严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后的工棚。

工棚内,一袋一袋面粉形成了一个十字通道。

孙秘书果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正中,与方孟敖的眼神一碰!

方孟敖毅然转过头,对严春明:“请讲吧,我保护你。”

接着便站到他身后,高大的身躯将严春明挡得严严实实。

“谢谢……”严春明面朝大坪,“同学们……”

这一声本想喊得洪亮,却透着沙哑。

大坪上的人却出奇的安静,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

严春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汗水从额间到镜框一直流到了嘴里,伸手从长衫间去掏手绢,却摸到了那把枪!

严春明反而镇静了,小心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汗,接着喊道:“同学们!”

这一声洪亮了。

严春明:“刚才,我和大家一起背诵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其实,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是朋友,自以为很了解他。今天才发现,我们有时候对一个人,对一篇文章,白头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了解……”

说到这里他又噎住了,满脸的汗水或许还夹着泪水又流到了嘴边。他只得又掏出手绢,还取下了眼镜,揩了起来。

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静了。

人群中的梁经纶,也满脸流汗了。

望着高台上一前一后的严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孙秘书依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中间,也满脸冒汗了。建丰同志给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产党。可徐铁英摆着那么多宪兵不用,命令自己当场向严春明开枪,意欲何为?这一枪开与不开,党国都已经乱了。

“徐铁英叫你打严春明?”突然,曾可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秘书一惊,没有回头,低声道:“徐铁英在工棚外。”

曾可达:“王站长把他叫开了。”

孙秘书这才慢慢回头,跟曾可达碰了个眼神。

曾可达:“没有建丰同志的指示,不许开枪。”

“徐铁英已经请示了叶秀峰,党通局要杀共产党没有理由不执行……”

“党通局那边有建丰同志。”说完,曾可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了,缓和了面容,“把枪给我,徐铁英追问我来对付。”

孙秘书点了下头,曾可达拿了他的枪。

严春明的声音又从讲台上传来,二人又望向了讲台。

严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儿子拿着一张借条来找我。借条是朱先生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个月的工资,四十美元……”

说到这里,严春明又将湿透了的手绢放回口袋。

这一次,梁经纶的目光定在了严春明右手所插的长衫处。

微微隆起,显出一角枪柄——是那把枪!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也定住了!

梁经纶没有想到被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枪竟然在严春明的口袋里!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两套钥匙!严春明接下来要干什么?无论面对共产党北平总学委,还是面对铁血救国会,自己都将无法交代了……

被定住的汗珠流动了,从梁经纶的脸上淌了下来。

还有另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也是一惊,是卡车旁人群中的老刘,他也察觉到了严春明口袋里有枪!

“该死!”老刘低哼了一句。

“还救不救……”他身旁一个弟兄低声接问。

好几双眼都望向老刘。

老刘谁也不看,只望着粮袋上的严春明。

严春明接着说道:“……一个月四百大洋的教授为什么会向我这个一个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钱呢?大家知道,因为我们燕大发的还是美元,而国民政府早将大洋改成了法币。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万法币,全买了粮食也不够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领美国的救济粮了。可朱先生还是拒领了这些救命的粮食。那天,我把钱送过去,特地问了他,是不是有共产党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诉我,他是个自由的人,可还是个中国人,那么多中国人在挨饿,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国的救济粮,就连中国人也不配做了。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