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6/14页)

除了梁经纶,这是他见过第二个能如此快速敲击这台老式英文打字机的人,而现在这双手敲击的节奏显然比梁经纶还好。

望着全神贯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沧突然问道:“还弹钢琴吗?”

“好多年不弹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韦将我那台钢琴搬了出来,才又弹了一回。”

何其沧:“搁了那么久,音也不准了,还能弹吗?”

“孟敖调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见,也不知他在哪里学的。”

“孟敖也会弹?”

“应该会。可那次是我弹,他唱。唱得真不错。这孩子,是我耽误了他。”

“国破家亡的时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沧沧桑地一叹,“还弹的那首《月圆花好》吗?”

方步亭的手瞬间停了一下,接着敲击:“是古诺的《圣母颂》。”

何其沧沉默了。

方步亭敲击键盘的手这时像是在敲击《圣母颂》的旋律。

何其沧:“他这是在怀念他妈了。”

方步亭:“应该是吧。”

何其沧:“孟敖孟韦的妈和我们家孝钰的妈都是好女人啊……”

“孝钰很像她妈,难得的好孩子。”说完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却没看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打了好几个小时,你还是当年在哈佛那股劲头啊。歇歇吧。”

“好。”方步亭答着,“打几句闲话,英文翻译的中国几句古词,考考你,还记不记得出处。”

“好哇。”

两个老人仿佛又回到了恰同学少年的时期。

方步亭很快一阵敲击。

“打完了?”

“就几句话嘛。”

“念吧。”

方步亭用英文念了起来:“(英文大意)骑上马我们追赶少年的时光,追到今天才发现我们已经变了模样,春风吹绿了原野,吹白了我们的胡须。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把那本一万个字的理想,送给庄园主,让他去种自己的树吧。”

何其沧眼中也有了亮光:“让我想想……是辛弃疾的《鹧鸪天》吧?”

“对了!原词呢?”

何其沧闭上了眼,又想了一阵子,倏地睁开了眼,似窥破了他的伎俩:“你偷换了概念?”

方步亭笑了,不答,等他背词。

何其沧慢慢念道:“‘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这就是这首词的序文。你翻的那几句还要我念吗?”

方步亭:“当然。”

“听好了。”何其沧提高了声调,“‘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念完,紧盯着方步亭,“最后一句明明说的是换一本东家种树的书,怎么被你改成让东家自己去种树了?”

“你明白就好。”方步亭哈哈大笑起来。

何其沧也被他感染了,哈哈大笑起来。

两双老眼,很快都笑出了眼泪。

何宅一楼客厅。

这栋楼何时有过这样的笑声!

而且传来的是师道尊严的何副校长和矜持风度的方大行长在这样地大笑!

程小云、谢木兰都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望着二楼,也有些不敢置信。

三个人互相望着,笑声还在传来。

“我去看看!”谢木兰跳跃着就要上楼。

“别去!”程小云低声喊住了她。

笑声戛然停了。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很安静,便听见另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向来安静的燕南园,谁敢将汽车开得这么快,发出这么响的轰鸣?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眼里还残留着笑出的泪,方步亭在望着窗外猛然停住的车,望见从车上跳下来的大儿子。

“是孟敖来了?”何其沧猜着了。

“他这是找我来了,我下去吧。”方步亭站起来,“自己种的果子总得自己吃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