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昼夜不停(第2/6页)

王安石像一个完成了所有愿望的信徒,把自己的有为岁月都献祭给了国家,然后无欲无求,漂泊于天下。事实上他这次为苏轼求情,是离休后唯一的一次参与国家事务。

他对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这句话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皇帝考虑。神宗心性好高,重视后世名声,如果真的杀了苏轼,会让后世怎样评价呢?还算是太平盛世吗?

神宗的心动了,恰巧在这时,皇宫发生了件大事情,他的奶奶曹太皇太后得了重病,马上就要不行了。神宗很爱她,决定大赦天下,为她祈福。

老太太摇了摇头,不必赦天下,只赦苏轼一人足矣。他是个老实人,不会背叛朝廷的,你不要被小人利用。事情到了这一步,神宗已经提不起再修理苏轼的兴致,无论出于哪方面原因,都没必要再追究这个书呆子了。

两个多月以后,苏轼出狱,他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做团练副使,不许擅自离境,不许参与任何公务,基本上就是一个领些工资的保释犯人。

苏轼活了,他走出监狱时发誓:“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从此之后再也不作诗、不属文,更不与其他文人唱和应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饱受惊吓的亲友们放心,从此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来到黄州之后,生活向苏轼展示了另一面。在这之前,在老家眉山时他有父母照顾;进京之后名满天下,有欧阳修那样的文坛宗主罩着他;反对变法时与王安石作对,身后有司马光等权臣大佬撑腰;哪怕贬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做越大,从通判变成了知州。

可是乌台诗案之后,他成了监外执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资之外,所有的政治权利完全被剥夺,由于得罪的是皇帝,也谈不到什么前途。

就连怎样才能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最先出事的是工资。北宋的官员们拿到的工资并不都是铜钱、布匹、粮食这些硬通货,这是只有京城里的顶级大佬们才有的待遇享受,各个地方上的官员们的工资绝大多数都是些实物,想变成钱,就得自己想办法去折换。

比如这时的苏轼,他的工资由公家造酒用过的袋子来顶替,每月领到后得自己卖出去,才能到市场上买米买面回家过日子。

堂堂苏学士变成小商贩,怎一个屈辱了得。可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很快地这份单薄的工资不足以养活苏轼人口众多的家庭了,他这时有一妻一妾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以及孙子若干仆役几个,全都靠他吃饭,这么多张嘴靠那些旧酒袋子,很快就会被饿死。

困境中苏轼做出了之前他死都不会选择的生路,他的一个姓马的朋友替他向州里申请到一块城东的荒地,大约50亩,由苏轼自己耕种。

这是什么,这是农民,回想从前他反对免役法时的话,尽管他这时与纯粹的农民有区别,可终究要干同样的活儿了。这是报应,也是上天的恩惠,它让苏轼切身实地地体会到了从前他所蔑视的阶级的痛苦。

而他这时不觉得痛苦,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就足以让他满足。

从这时起,他开垦荒地,种植庄稼,满足于更快乐于自己是个农民,他给这片城东的坡地取名为“东坡”,并且以这两个字为自己重新命名。

他叫苏东坡了,中华民族几千年里文学天赋能排进前五的大天才躺在长风茂草里,躺在无限宽广浑厚的大地上,彻底脱离了名缰利锁,他的心性提升到了另一个新的层面。

在黄州的第三年时,苏轼有感而发,写下了几行字——“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矣。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