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八部 骗枭 七十四

太阳快落山时,颜色最好看,像个腌得冒油的咸鸭蛋的蛋黄,橘红中透着金黄。它一点点地向西坠下去时,珠江犹如一条抖着金鳞的火龙,威武得不可一世,可也就能延续那么一小会儿。

货船鸣着沉闷冗长的汽笛声进出码头,撼人的回响一直波及窝棚区内。

十几条汉子悄然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传递着恨不得大声喊出来的消息:大伙给老兔崽子凑的花枝钱,林寿山并没拿去嫖妓,而是给区二拿去包老举“绿裤衩”了,足足花了几百块!大伙儿的血汗,大伙儿压弯了脊梁累折了腰的钱,在供着一个烂仔把头玩女人,北方的,南方的,当地的搬运工凑在一块,被震呆了。起初有人不信,区二没这么大的狗胆吧?可老刘亮说话了,其时其地说得明明白白,不信的也得信了。

“我要扒区二的鞋,让他喝我的尿!”刘亮狂怒地喊道。

在场的人听了莫名其妙,区二干这么损的事,把他剁成八块也不解气,扒鞋喝尿怎么倒成了最高惩治方式?再者,谁也没见过蔫巴巴的老刘头发过这么大的火。

说起来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刘亮才十几岁,在天津的鞋行里当学徒,因一次交活儿时鞋铺百般挑剔,一恼之下,投入锅伙充当了“混混儿”。混混儿原本是哥老会的支派,曾一度反清,只因年深日久,渐渐忘却根本,成了天津地面上的地痞组织,其敛财之道多是开赌、脚行,把持粮栈、鱼市或地方土特产的行市。货物要由他们经手过秤,然后向卖家和行贩双方取佣。他初来乍到,只憋着随锅伙打几架过过瘾。锅伙即闹中取静处的几间民房,内有一铺大炕和一领苇席,内藏蜡杆子、单刀等凶器。

无事只在里面吃喝,有事“寨主”一声呼唤,众兄弟抄起家伙便冲出去一场群殴。他入伙后不久便狠打了几架,但到底是不懂其间规矩,这就是混混儿打群架时不要命,平日里却以讨一顿打来成名,被打得越惨越不吭气,能耐就越大;挨不住了叫唤一声,对方立即住手,不屑地掉头而去,此人从此就算栽了。他赶上一回,被人打得头晕眼花,咬定牙关不吭气,对方见状抄起板凳就往他身上砸,按规矩,本应用头迎着板凳上,被砸个头破血流方显出好汉的本色,他情急之下却抄起另一条板凳“哐”地一挡,对方见此,嘿嘿一笑,扔下板凳,走了。他愣了一阵,四周围观者哄地笑了,他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犯了“抓家伙”的戒条了。从此,他在那一带成了让人耻笑的“不卖味儿”混混儿。

庚子年义和拳勃兴,虽然短短几个月,但那是跟洋人真刀真枪地干,以打群架见长的混混儿被大无畏的拳民比得没影了,也就蔫巴了下来。刘亮认为这是给自己捞本的绝好机会,也跟着拳民到处打洋人,并因用斧子劈死一个洋兵成了津门混混儿中的风云人物。谁知八国联军破城,《辛丑条约》订立,袁世凯做直隶总督,即下令严拿混混儿,一经拿获,即指为海盗送往营务处斩首正法。他见事情不对了,即刻南逃,一气儿逃到了广州,就这么一混又是二十几年。

江边的小路弯弯曲曲,坎坎洼洼。刘亮佝偻着身子走来,到了自己的窝棚不远处,他把披肩往地上一扔,感到全身疲软,一屁股坐到泥地上。

周围只有一波波的江水吧嗒吧嗒地舔着岸上泥地的声音,只有碰撞的芦苇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点了一锅烟,那烟光一闪一闪,把他皱纹纵横的黑脸映得发红,连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也泛着红光。一张死板板的瘦长脸,一双总也睁不大的眯缝眼,两只圆溜溜的招风耳,人们只认为他是个沉默寡言又没脾气的瘪老头,谁会知道他曾是在津门死战中几进几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