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八部 骗枭 七十一

唐代以前,这里原是一片沙滩,后经人工填修,成为一个东西长近两里的椭圆形小岛,唐人称之为拾翠洲。明代曾在此设华节亭,是管理外商入口的一个要津。鸦片战争期间,这里是城防重地。清政府在是役中被打得一败涂地,这个岛又成了英、法等国的租界,外国领事馆也多设于此。那时,广州人便开始把这里称为沙面。

沙面南临珠江流经广州最宽和水位最深的江面,称为白鹅潭,可泊那时最大的外轮,北面和市区有一水环隔。从远处望去,但见满岛是青翠的古榕,间杂着红红白白的洋房,安怡的绿洲和江边灰黑杂乱的市区形成鲜明的对照。

卞梦龙清楚地记得,他就是在这一带被赶下船的。两个英国水手用舢板把他载到岸边,客气地搀扶着他登了岸,便毫不停顿地划走了。

在市里胡转了一天,提着剩下的三只烧鹅,他又回到了他上岸的地点。常听人说,在森林里迷了路的人,转上一夜,往往又会回到原处,猎人将此称为“鬼圈”。他并没迷路,诱使他回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他不很清楚,浑浑浊浊的脑瓜也顾不上去想,在潜意识中,也许他把这里作为一场巨大的屈辱的终点,亦即再求生路的起点。

太阳已然落下,灰蓝色的暮岚浮了起来。

狭窄的街道上,回荡的都是他听不懂的广东话。一伙一伙穿黑色的或青蓝色褂子的人在他身边挤来荡去。他站在江边茫然四顾,一会儿看看江面初起的夜雾,一会儿看看街上惶惑不安的人流,总感到自己有件什么事要办。是什么事?又一时想不起来。看远处,沙面的一棵棵古榕,在薄暮中渐渐显出苍色,他才想起来,该找个能过夜的窝了。

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没钱,谈何容易。好在他有在上海生活的经验。珠江边有不少码头,这点与上海黄浦江相似。有码头的地方就有码头搬运工,而码头搬运工多半是破产农夫,因水旱蝗灾,饥馑战乱,在家乡活不了,逃荒来的。这些人流落到大城市哪会有房子住,一般是成群地在码头附近露宿,黄浦江畔就有这样的窝棚区。珠江边也当有差不太多的地场。想到这儿,他顺着江向沙面西边摸去。

清朝的时候,沙面以西有一片八旗兵营,兵营有箭场,即练习弓弩之处。早先兵营戒备森严,凡外人误入箭场者,旗兵皆可不搭话便将其射杀。辛亥革命之后,兵营改为民房,箭场则成了一片空地。很快,码头上的人浸入进来,先是三五成群地在此露宿,日子久了,有的搭起了简易席棚。几年下来,有的从家乡接来家眷,有的则与当地穷苦女子成亲,在此生儿育女,过上了。当年的八旗兵箭场渐渐地成了一个黑压压的,终日里散发着污浊臭气的城市村落。

正是又腥又臭的烂咸鱼味把卞梦龙引过去的。他先是耸耸鼻子,闻到一股子异味,再往前看,只见不远处有一片黑糊糊的窝棚区,他兀自松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这片窝棚谈不上横平竖直,却也有明确的界限。南界是江,北界则是马路,内部居然还有通道。这时天还没黑透,他试探地走了进去,立刻被气味和声浪包围了。咸的、腐的、粪臭、尿臊、汗酸及馊饭菜的混合气味直呛鼻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窝棚里传来浓厚的不同地区的方言,嘈杂得像开了锅。通道上到处像路障似的堆着东西,竹筐、烂木板、马桶、旧纸盒。他在杂物间绕来绕去,不久便走到了南头,在临江处,江风吹来,他深呼吸了几口,才感到胸口自在了些。

沿江有一间用破铁皮和苇条搭起的窝棚悄然无息,却泛出了一丝亮光。他迟疑了一下,推开那扇用竹篾子编成的门,弯腰钻了进去。

碗屁股做的小油灯,闪着豆一样的火苗。灯边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深陷进眼窝里的两只半明不亮的眼睛,冷飕飕地朝刚进来的人打量了几下,沉重地咳嗽了几声,却没有吭气。窝棚的主人不问话,卞梦龙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将就着直起腰来,看到一架竹床挨着个旧砖搭的灶,灯就架在灶上,老人则坐在竹床上。从椽子上悬下的棉花捻子般的烟尘,一把一把地在身体四周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