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七部 骗枭 六十七

第二天,肖少泉赶回京口过年去了。这天晚上,卞梦龙赶到万国旅社。这日是年三十,适逢大年夜。

“单买双’谈成了吗?”他进门便问。

婉儿拿出张纸扬了扬,算是回答。

“好!”他右拳往左掌一击,兴奋地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就快该收网了。‘破五’就上汇丰,你看怎么样?”

回答却是一声轻柔的叹息。

“婉儿,你这是怎么啦?”他不解地看着她。

婉儿凄楚地笑了笑。她不爱打扮,终日里风尘仆仆的,但时下像是刚刚修饰过。擦了一层薄薄胭脂的脸宛如在朝辉照耀下的一泓静水,映照着天空的朵朵浮云。眉毛刚刚被拔过、描过,显得又细又长又弯。一件滚镶着的羊绒边、鹅黄底的碎花缎的丝绵袄紧紧地束着腰身。她不吱声,只是斜倚在床上,掩饰地玩弄着丰腴的指头。

他又问了一声:“婉儿,你这是怎么啦?”

她抬起头,修饰过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蒙眬的泪眼向屋子当中的桌上扫去。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桌上已备下了一席丰盛的菜肴。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烟头映着的窗户一闪一闪的。几个“钻天猴”带着啸声向夜幕中飞去。“今天是年三十,这是过年了!”想到这里,她身上打了个寒噤。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又企盼着像常人那样过一回年。她知道,他同样无家可归,要求他像个家庭成员那样与她在大年夜欢聚,因此为他修饰,为他备下酒菜,而他忽略了这一切,到此时仍是满脑子的生意和欺诈。

他疾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抱歉般说:“来,婉儿,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回年饭。”说完把她拉到桌边。

“干了它!”他举起了酒杯和婉儿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感到嗓子眼发辣,心头发烫,很想有个寻欢作乐的场面。看着婉儿迟疑地用舌尖蘸了蘸酒,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皱着眉头艰难地吞下,他笑了,大声说:

“咱们熬个通宵怎么样?家家都守夜,咱们也守。听我给你讲一夜笑话,保证笑得你肚子痛。”

婉儿勉强咧嘴笑笑,点了点头。

他开始讲了,讲得很吃力,都是小时候听来的或从书上看到的古代笑话。这些距他已很久远,很淡漠,但他搜肚刮肠,想起一个讲一个。他自知讲得很笨拙,古人的机巧让他讲得又涩又板,古人浓烈的语言艺术让他讲得像白开水那么淡而无味,但他看到对方在笑,不是欢笑,而是强笑,甚至强迫自己大笑,这显然是怕扫了他的兴。他边吃边讲,甚至不敢像通常的说笑话者那样正视自己的听者。他自知,只要嘴一停,那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就会降临,只要看看对方,就会看到一张苍白忧郁的而被强迫着现出古怪笑颜的脸。他讲着,越讲越难受,像有一只蜘蛛爬进嗓子眼,又一直爬到心里。他很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局面是何以形成的,那是两个陌路相逢的人硬要摆出过家庭团圆年的样子时所不可避免的。

“别讲了,”婉儿沉闷地制止了他,“咱们又不是一家子,用不着守夜,洗洗睡吧。”

这时,子夜的钟声敲响了。外面传来一片喧声,鞭炮像发疯般响起来,震耳欲聋。

“谁说咱们不是一家子?”在烟火一阵阵映红窗户时,他说完跳起来,冲上前搂住了婉儿,双臂像铁箍般抱得紧紧的,当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时,他只感到泪水像热乎乎的小虫般在脸上爬,只是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快到天明时,婉儿终于睡着了。卞梦龙睡不着,脸色阴沉地拉开窗帘,借着晨曦的微光,俯身仔细端详着熟睡了的婉儿。她的面孔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好像不如醒来时那么动人,但显得更真实。脸上的神色显得疲惫不堪,有点像一个演员演完一场难演的戏下场后的模样。嘴巴紧闭着,嘴角边隐约露出一丝悲伤。在她身上好像生存着两个灵魂,当其中一个静睡时,另一个无所不知的痛苦灵魂就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