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六部 骗枭 五十四(2)

来到上海,安置下来,他每天三顿饭以外的全部时间消磨在街上。他要从街上找他日后的生计,或者说,找一个最有利的投资方向。

这个城市的男人很多,女人也很多,但除了淫乱,却没有丝毫浪漫情调。路上浓阴覆盖,西边的房屋大都低矮破旧,它们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却又都显得凄凉孤寂。每天凌晨时分,当房屋的上方仍笼罩在黄糊糊的微光中时,街上便出现了一群群的哈欠连天而四处讨生活的人。在朦胧的空气中,路灯仍发着暗红的光,男人们趿拉着鞋,女人用两手拎起裤脚,在满是污泥的路上走着。中午时分,醉汉们东倒西歪,乞丐们踉踉跄跄,女贩子拉开嗓门讨价还价,小工们一边干活一边骂骂咧咧,店员们尖声尖气地叫卖。人们的各种感觉都隐蔽了起来,剩下的只有执著地追求活命,追求繁衍的呼声。

他在这一片又一片的嘈杂声中跌跌撞撞地走着。阴暗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会儿仿佛被人群吞噬了,一会儿又从幢幢人影中走出来。在沉寂的间歇,他看到妓女披着睡衣斜倚在二层楼的阴暗阳台上,看到敞开的一个个门露出的一个个油腻腌臜的前厅。一家子又一家子趔趄着流浪到这个城市,全部家当都挑在肩上;一家子又一家子往外搬,他们为难地把笼箱搬到街上,又竭力地不让那些未见过他们的人窥视到他们破烂的被褥以及猪一般的私生活。喧嚣的、不安分的上海,如同一片鬼怪出没作祟的森林。

道路总是把他引向黄浦江。有几个晚上,他陷入一连串弯弯曲曲、互相交叉的狭窄街巷之中。这些街巷迂回曲折,但都离开江滨不远。江风把一阵阵柴油味吹过来,三拐两绕间总可以看见许多船舶的桅杆超出建筑物的顶上,刺透了朦胧的月光。

在夜已深,街巷中空空荡荡阒无人影时,他每每遛到江边。黄浦江就在他的眼前不安地流淌着,江心倒映着夜幕中的朵朵紫云,或反衬着缓缓移动的木舟。江身迤逦远去,傍岸处尽是大小不一的黑压压的轮船。船上闪着灯光,外国水手将手揣在裤兜里,晃着宽阔的肩膀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透过舱窗,可以依稀看见水手们正围着一张放满盘碟刀叉的桌子用餐。美酒佳肴的香味夹杂着大呼小叫声飘过来。这些人总是这样,一闹就是一个通宵。

他考虑过去黄浦江上投资搞航运。这里的深水航道可以停泊最大的轮船。自《南京条约》后,上海的进出口业务急剧发展,很快便超过了原来的最大的内外贸易集散地广州,其进出口货物吞吐量占全国一半以上。但在黄浦江插一脚很难。上海开埠后不久,美国首先建立“旗昌轮船公司”,以后英国的“太古”、“怡和”以及日本的“大东”、“大陆”相继而来。轮船码头均在租界的沿江部分,外滩一带全部为西人和东洋人的码头所占用。汇黄浦江中心地,英人建公和祥、太古等十二处码头,日本人占汇山、杨树浦等十一处码头,加上浦东造船人沿江两岸建造大量仓库,又多被外国人所用,吃香喝辣的地皮已没中国人的份儿了。清末,上海设“轮船招商局”,前些年几个不知好歹的中国商人在上海成立了宁绍、大达轮船公司。他一打听,挤在英美日这样的海上大国之间,中国人这碗饭很难吃。他只好死了这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