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二部 骗枭 十(2)

他往字画那边走去,瞥到门帘微微一动。门帘下沿有一双小巧的布鞋。

他颔首一笑,端详起字画来。

字画盖满了墙,大小不一,多是一色挂轴,也有几幅较大的宣和式挂轴。有一幅画的诗堂处题了两句诗,他不由读出了声:“诗家总谓而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门帘又微微一动。

他把玩了片刻,“这是金朝诗人元好问的名句。可又是谁题上去的呢?”

老妇人无动于衷。

他再细细一看,说道:“哎呀,你这些书画大多没有题跋呀,这可就卖不出钱了。”

老妇人阴沉着脸起身往里间走,“婉儿,你招呼一下这位客人,我得做饭去了。”

“哎!”随着脆生生的一声叫,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一撩门帘走了出来。

他不由端详着她。

脸白皙皙的,眼睛又细又长,身穿紧身小花袄,足蹬一双家制的黑布鞋,鞋头上各绣着一朵红牡丹花。

“这位先生来买画呀?”她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

“是啊。”

“那就随便挑几幅吧。”

“这些字画都没题跋,看不出年头,不大好挑。”

“嗨,瞧你说的,你说的那个‘跋’就是说的画上的字儿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什么人画的,哪年画的什么的。”

“画挂着好看就行了,要那些字儿干吗?”

他咽了口唾沫,感到话是没法子说了。

“你看这鸟,”婉儿指着一幅画说,“画得跟长的似的,都快从纸上飞出来了。先生,你看好看吗?”

“好看好看。”他应付着。

“那你管他是谁画的干吗,反正鸟画得鲜活就行了呗。”

他只有苦笑了。

“婉儿。”里间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哎!”婉儿又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卖出去几张画了?”

“还没卖哪。”婉儿边答边看了卞梦龙一眼。

“这位先生看不上咱的画儿就算了,你进屋择择菜吧。”

他知道这是逐客令,尴尬地站着。

婉儿无奈地看看他,准备回屋里。

“你家还有别的字画吗?就挂的这些?”卞梦龙临走出门前,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婉儿迟疑了一下,答道:“有。”

“在哪儿呢?”

婉儿胆怯地看看门帘,没敢言声。

“明白了。”他往外走去,到门口又扭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婉儿,我还会来找你的。”

婉儿脸上霎时泛起了潮红。

他伐了伐眼。门拉开处,潜入的一束阳光,罩到了一个突然间意识到羞涩的少女身上,这少女通体光洁透亮,亭亭玉立。他与她离得那么近,她的眼睛、鼻子、头发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嘴唇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在亮光下纤毫毕露。那种新鲜的、温馨的感觉,犹如古希腊的科拉少女石雕。

卞梦龙从未认真接触过少女。在华艺美术学校学画时,曾画过一个裸体少女。此事在杭州引起哗然。前清遗老据此指责民国伤风败俗;道学家们说让女子如此袒露胴体有辱先人,有辱母亲姐妹;甚至报界那些开化了的人士宣称美术学校的人不过借此一饱眼福,绝无艺术训练可言。在一片指责声中,这堂课还是开了。一个裸体少女悄然走到他们的画板前,除了短暂的怦然心跳外,接着就去发现女性的曲线美了。即便在画她的胸、大腿、小腹以下时,他想到的也仅仅是人之本然,想到人体绘画技艺的提高,必须从无遮无盖的人体出发,光从画里看到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无从打下扎实的功底。

眼下,在他面前站着的姑娘,倒是土腥腥的,绝无婀娜妩媚之态,但却玉洁冰清,别有一番韵致。造物主让她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俨然人之本然之态。作为一个学油画的,看到这张娇羞的脸庞,他可以在想象中补充上一个娇羞的躯体,可以在画板上勾勒出她的深藏在衣服后面的生动的胴体曲线。即是天地万物造化出的人类本原的美!突然间,他感到这是对眼前这个姑娘的粗野的亵渎。他看了她一眼,匆忙把目光掉开,自己也感到脸上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