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二部 骗枭 九(1)

视野很开阔,无怪乎叫中原。

太阳在西边地平线上留下大半边血红的脸,给荒僻凄黯的旷野稠糊糊地涂上了一层金黄。远处参差的老树黏黏糊糊地与金辉融在一起,使得枝杈失去了应有的棱角。几只归鸦叫唤着,悠然地扇动着翅膀,从那血红的太阳里飞过去,就像从金红里浓浓地流淌出来一样,一阵冷峭的北风迎面过来,随之将卷起的黄沙不留情地打在脸上。

卞梦龙和一个反穿老羊皮袄的人顶着风沙走来。这是个上了岁数的老羊倌。他用手挡着风沙,往前指了指,扯着沙哑的嗓子说:

“这里自古除了庄稼地就是野地,除了庄稼就是土疙瘩,不要说俺,就是比俺更老的老汉也没听说过这荒天野地里有过什么花园——皇上的花园更不会盖在这连狗都不愿拉屎的地方。你要找的周穆镇在前头,自己摸着去吧。”

卞梦龙眯着眼往前瞅,风沙中影影绰绰显出远处一个小镇的轮廓。

那老汉眨着干枯的眼窝,眼角上还挂着几粒眼屎。卞梦龙掀了一下他的衣襟,递过去几个铜元。老汉不动声色地把铜元揣入怀中,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转过身佝偻着背走了。

他一走,卞梦龙立时感到一丝凄凉掠过心头。这地方离开封才几里地,在开封东边。可这时,在偌大的旷野中,他只孤身一人,仿佛来到了一个混沌初开的世界,可做伴的只有在风中瑟抖的茸茸松峰。

昨天,王在礼和沈知祥实在熬不住了,任是瓦子勾栏土娼野鸡全不稀罕,归心似箭,不管他卞梦龙是走是留,反正自己得回去了。一大早,这两个人直奔回家的路,那自然是回明山秀水的江南苏州。他执意挽留,任是谁也拽不住。两个同窗一走,他直奔附近的开封公立中学,说了一堆好话,找了本开封府地方志翻了翻。地方志中提到了艮岳,却只有两行字,说宋徽宗亲理其事云云,难知其详。问这学校里的教书先生,这些人俱是民国初的新潮人物,看过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会开平方、开立方,知道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并能在黑板上用图证明之,可偏偏不涉中国旧学,更不问开封地方志中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没办法,他走了二位同窗的老路,到城东瓦子找到一个说书的。其时他正说《说岳全传》,云里雾里驰骋的全是岳元帅精忠报国之心。一段说完,掌声如炒豆般响,卞梦龙大声喝彩之后,当即往收钱的铜锣里扔了块袁大头。说书的猛抬头,见扔钱人眼中有话,随其到廊下,几问几答,先推说岳飞是南宋事,自己对北宋事不详,待见来人又加光洋一块,便倾其全部,告诉他寻艮岳不妨到城东周穆镇一带打听。第二天他退了房,带上画具及一点简单的行李,出城往东摸来。人生地不熟,走了几回冤枉路,直到太阳将落山时才摸到这个满是风沙的荒僻之处。

太阳整个沉下去了,暮霭重重。远处传来狼嗥声!他加快了步子,又走了二里多地,终于在天黑时进了镇子。掌灯时分,镇里却黑得可怕,静得可怖,只有几扇窗户透出点微光。见到一个门庭稍大点的所在,估摸着是个客栈了。

他掀开棉门帘进入后,只见一头刚宰了的猪放在案板上,吹得鼓胀胀的。客栈掌柜高挽着袖子,带着一个伙计正给猪刮毛。

他拍打着周身黄沙,说道:“老乡,住店。”

掌柜的四十开外,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斜睨过来,闪烁着狡黠而又揶揄的光来。他偏着头打量着来人背着的画具,边用围裙揩着又厚又大的手边问:“长住还是短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