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一部 骗枭 三(4)

开封的古董店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大体都像杂货铺。进入一间古董店,临街有个三四间长,按理说不算小,但进门就是直冲鼻子的霉气,屋里黑魆魆的,让烟火熏炙了几百年又从不粉刷,像是有意显现时乖命蹇。这种老房子中间多有柱子,柱上油漆剥落,露出烂糟糟的木茬,靠墙的是摇摇欲坠的破旧木架,架上放着坛坛罐罐,长短不一,有瓷器也有陶器,甚至还有泛着黑绿的青铜器,它们也不知道被摆了多少年,从不擦拭,上面落着厚厚的灰,木架上层的物件和天花板的角落间拉满了灰白色茸毛的蛛网,长长的沾上尘土的蛛丝顺着墙壁挂下来,参差不齐地耷拉着。屋外,天空里充满金灿灿的阳光,而通过黑黄破烂窗户纸透过的几缕微弱光线,只是照到飞舞的灰尘和蛛网上,照到颜色褪尽的木架和木架上胡乱堆放的待售品上。

在雅洁的北京琉璃厂,客人都能享受到一番礼遇,在香烟缭绕中徜徉,一览中国古代文化的些许风采,但临了买到的却不一定是真东西。卞梦龙逛过琉璃厂,花架子——北京人称之为“花活”——已经唬不住他了。相反的,倒是开封的这种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古董店深深地打动了他。人家攥住了真玩意儿,不愁卖不出去,也用不着拿嘴皮子去糊弄人。但凡真正玩古董的,谁在乎店堂里是不是结着蜘蛛网呀。所以,这类店铺不是冲着那些附庸风雅之徒开的,是给识货的主儿准备的。

卖古董的首先要懂行识货。鉴别文物,素来被认为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北京琉璃厂,甭说那些掌柜的,就是那些徒弟辈的,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客人要买瓷器,他把什么宣德窑、成化窑、冰纹、釉下蓝等等,给你讲得头头是道。客人要买银器,他把锤打、线雕、翻铸、掐丝、细联珠、镶嵌、镂孔等技法说得明明白白。客人要挑剔点,说要买“哥窑”,他能从浙江龙泉山下那生一、生二哥俩谈起,生一窑所制为哥窑,生二窑所制为弟窑,哥哥的活比弟弟的细巧精致,所以能够世传等等。客人再挑剔点,说要买口衔酒杯、做蹲踏状的银马,他能给你随口涌出《舞马乐府》中的“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弹尾醉如泥”之类句子。总之,客人听傻了就得受店家摆布;你在学识上压不倒店家,还不是店家说什么好就什么好。但说了归齐,掌柜的和徒弟肚子里那点水,还只能算是旧时书房里《大学》《论语》那点学问,花花哨哨的字眼,说归说,自己心里也没底,遇到吃不准的物品,要出门请教行中的高手以至国学方面的大学问家。

开封的大古董商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不说什么,而是凭客人挑选后自己判断。如果客人没主意了,请教于他们,他们只简单地应酬两句,不但没有那些让人听不明白的名词术语,相反的还掖掖藏藏,像是怕说走了嘴似的。卞梦龙赶上过这么一回。在一家古董店中,见到一个陶器,一尺多高,是一个模拟的古代四层重楼,有水井、仓囤、炉灶、飞翚、斗拱、门栏、窗棂,是汉代建筑形制,估计是一件北京琉璃厂见不着的汉陶。对这么个大物件,他本无心买,也深知自己买不起,但它着实让人入迷,便上去搭讪了几句。没承想,店里的人一听他问这件货,不但不说其名称及来由什么的,反而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问卞梦龙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卞梦龙哑然失笑,说自己是南方人,不过是随便问问。店家还不大放心,反复问他打不打算买,是不是真打算买,如果只是问问就算了。他实说自己还就是问问,这么大的东西别说买不起,买了往杭州运也困难。店家听他这么一讲就再不答话了。晚上回到客栈,他把这事给同窗一讲,几个人一嘀咕,很快得出了结论:偷的。开封附近汉墓较多,这肯定是件陪葬品,是盗墓的弄出来的。古董店不会去盗墓,但据估计,它不是从盗墓贼手上收购的,就是从收购了这件活的旧王府里又盗出来的。否则不会一听别人问到它就那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