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三章(第3/16页)

谭桂如言照办。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随时可来,预先将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远远地,只他自己与谭嗣同的一个书僮小顺,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这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数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谭嗣同书房中,一灯如豆。谭桂想起这个把月来,无一夜不是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总要到三更以后,访客方始陆续辞去。谁知旦夕之间,凄凉如此!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模模糊糊发现一条人影,谭桂一惊,刚要喝问时,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泪,定睛细看,果然不错,“王五爷,”

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你老从那里进来的?”

王五是翻墙进来的。此人有个类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谊,但从山东至京师一条南来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镖为业而亦盗亦侠,“彭公案”、“施公案”之类的评书听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义士。平生保护好官的义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与安维峻的故事。

安维峻是光绪入承大统之初,请为穆宗立嗣而死谏的吴可读的同乡,甘肃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几个折子,以敢言为朝贵侧目。甲午战败,安维峻严参李鸿章,指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列举罪状二十条之多,同时词连慈禧太后,又指责李莲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结果下了一道上谕:“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乃安维峻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之语,妄言无忌,恐开离间之端,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

所谓“发往军台效力”就是充军。安维峻虽获严谴,而直声震海内,饯行赠别,慕名相访的,不计其数。可是,安维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顾?流费如何筹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护?这些切身要事,却只有一个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将安维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还京以后,名声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却不免还有头巾气,或者觉得他的行径不平常,交游容易惹祸,或者认为身分不侔,敬而远之。唯有豪放不羁的谭嗣同,折节下交,视之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响亮。

王五倒是很懂礼法的,管谭嗣同只叫“大少爷”。他忧容满面地说:“这趟事情闹大了!大少爷,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今晚上就走!”

谭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接着他将对梁启超说过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道理说了给他听,又将不肯跟梁启超说的话,也说了给他听:“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还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忍?且不说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难的道理啊!”

听他说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开口:“到底大少爷是读书人,随随便便说一篇道理,就够我想老半天的!不过……。”

“五哥!”谭嗣同握起他的手,抢着说道:“请你不要再说了。眼前有一个比我要紧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还要五哥去照应。”

“谁?”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惊,是受宠若惊的模样。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应,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少爷,”他惘然若失地说,“这不扯得太远了一点儿?”

“不然!我跟你稍微说一说,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监茶店’去吗?总听说了什么吧?”

太监闲时聚会的小茶馆,俗称“太监茶店”,凡近宫掖之处,如地安门、三座桥等等,所在都有,向来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离奇的宫闱秘闻可以听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颐和园必经之路的海淀镇上,字号“和顺”。王五跟和顺的掌柜是好朋友,经常策马相访,所以也很认识了一些太监和满洲话称为“苏拉”的宫中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