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媚香楼(第4/12页)

吴次尾忙道:“你还是早去为佳。”说着便将在杭州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得冒辟疆心惊肉跳,为董小宛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头睡去。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鱼腥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偶尔一只因贪玩而迷失归途的蜜蜂被风吹进船舱,停在篷缝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梦中被浩荡的长江水吞没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声和船工们对陆地表现出来的兴奋叫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船已经靠在苏州岸边。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连接船与岸的宽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见在高高的堤岸上站着两个妓女,她俩正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的下摆朝脸上扇风,露出光着的腹部和描了圈红色胭脂的肚脐。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船工又要因为这挡不住的诱惑而花光一个月的血汗钱。

冒辟疆一脚踏上苏州街头,再一脚就到了王天阶家门前。

王天阶将他迎进客厅,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备酒菜。

“贤弟,此来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紧事吗?”

“呆个四五天,没其它事。”

“哈哈哈,你还在瞒我,上个月方密之的书僮曾到过苏州,他告诉我,此地有个董小宛与你有三生之约。”

冒辟疆只得笑着承认。王天阶道:“等会用过晚餐,贤弟便可‘人约黄昏’了。”

冒辟疆踏着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来,心儿却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桥,想当初分别之情,忍不住将栏杆拍得叭叭地响。他偶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朵厚重的晚云,极其神秘地呈现出一张人样的脸,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动起来,可惜身边别无他人,他没法指给别人看。他怔怔地望着,有几个游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那朵晚云已经发生了变化,董小宛的脸庞已经消失在晚风和记忆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顿时觉得周围异常的寂静,自己异常地孤单无助。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仿佛美丽的风景中突然飞来一群漆黑的乌鸦。

阁楼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树都阴森森的。院子中传出不成曲调的笛声,破碎,凄凉,而又无奈,冒辟疆很远就听见了。

那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郁的药渣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他首先看见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着淡淡的夜光。棺木倚着一个男人,他正吹着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认出那是董旻,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旻将笛子缓缓放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长叹一声:“唉——”又将笛子举到唇边,吹了起来。这次却吹出了曲调,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别姬》。他就踏着这悲伤的曲子步入了门厅,心像沉重的鼎。

门厅中点着灯,是一盏桐油灯,只是太昏暗了。灯光如豆,将这厅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凄凉的如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光,比没有灯光还要令人恐惧。浓烈的药味直冲冒辟疆的鼻孔,他恍如步入专卖药罐的杂货铺的后院,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罐。他内心遭到狠命的一击,心弦也似乎绷断了。他脚步有些踉跄,摸索着朝前走。这时,他才看见那灯光下有一个妇人倦缩在那里,他认得是单妈。忽然,脚下碰着一只小药罐,哐当哐当地滚动起来,碰到一只大罐上,又发出沉闷而空洞的撞击声。

单妈从梦中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冒辟疆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以为碰到了鬼,手心和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单妈揉揉眼睛,朝厅中那个影子般的男人问道:“谁呀?”

“单妈,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来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单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就去拨亮了那盏非常省油的桐油灯,如豆的火苗一窜,变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厅堂便不再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