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蔡孑民书

林纾

题解

五四运动时期,《新青年》杂志提倡以白话文取代文言,当时的北京大学是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此前,林纾就写过《论古文之不当废》、《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二文,反对废除古文。此后,又特地致函给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公开表示对以北大为中心的新文化阵营的强烈不满和责难。此信最先刊于1919年3月18日的《公言报》,后遍登于京沪诸报,反响甚大。

鹤卿先生太史足下:

与公别十余年,壬子始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问,至以为歉。

属辱赐书,以遗民刘应秋先生遗著瞩为题词。书未梓行,无从拜读,能否乞赵君作一短简事略见示,当谨撰跋尾归之。呜呼!明室敦气节,故亡国时殉烈者众;而夏峰、梨洲、亭林、杨园、二曲诸老,均脱身斧钺,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学,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见名教之孤悬,不绝如缕,实望我公为之保全而护惜之,至慰!至慰!

虽然,犹有望于公者。大学为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近者外间谣诼纷集,我公必有所闻,即弟亦不无疑信。或且有恶乎阘茸之徒,因生过激之论,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补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尽反常轨,侈为不经之谈,则毒粥既陈,旁有烂肠之鼠,明燎宵举,下有聚死之虫。何者?趋甘就熟,不中其度,未有不毙者。方今人心丧敝,已在无可救挽之时,更多奇创之谈,用以哗众,少年多半失学,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腐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国之命,如属丝矣!

晚清之末造,慨世之论者,恒曰:“去科举,停资格,废八股,斩豚尾,复天足,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则中国必强。”今百凡皆遂矣,强又安在?于是更进一解,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呜呼!因童子羸困,不求良医,乃追责其二亲之有隐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泽,有是理耶?外国不知孔孟,然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守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而又济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积十九年之笔述,成译述一百三十三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实未见中有违忤五常之语,何时贤乃有此叛亲蔑伦之论?此其得诸西人乎?抑别有所授耶?

我公心右汉族,当在杭州时,间关避祸,与夫人同茹辛苦,而宗旨不变,勇士也。方公行时,弟与陈叔通惋惜公行,未及一送。申伍异趣,各衷其是。今公为民国宣力,弟仍清室举人,交情固在,不能视若冰炭,故辱公寓书,殷殷于刘先生之序跋,实隐示明、清标季,各有遗民,其志均不可夺也。

弟年垂七十,富贵功名,前三十年视若弃灰,今笃老,尚抱守残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马、班革命之说,弟闻之失笑。任公非劣,何为作此媚世之言?马、班之书,读者几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劳任公费此神力?若云死文字有碍生学术,则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无碍科学。英之迭更,累斥希腊、腊丁、罗马之文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虽躬负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国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焉?

须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夺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齐生于今日,则万无济便之方。孔子为“圣之时”,时乎井田封建,则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无流弊;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所以名为时中之圣。时者,与时不悖也。卫灵问阵,孔子行;陈恒弒君,孔子讨。用兵与不用兵,亦正决之以时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于孔子,然则天下之强,宜莫强于威廉,以柏林一隅,抵抗全球,皆败衄无措,直可为万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学商务,下及工艺,无一不冠欧洲,胡为恹恹为荷兰之寓公?若云成败不可以论英雄,则又何能以积弱归罪孔子?彼庄周之书,最摈孔子者也,然《人间世》一篇,盛推孔子。所谓“人间世”者,不能离人而立之,谓其托颜回、托叶公子高之问难孔子,指陈以接人处众之道,则庄周亦未尝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辩为千载以上之庄周,竟咆勃为千载以下之桓魋,一何其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