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6页)

二月初九,郕王薨於西苑,年只三十。內閣議謚法,有一部參考書,名為《鴻稱通用》,共分上、中、下三冊,親王謚法,在「中冊之下」。剛入閣的翰林學士李賢,翻了半天說:「只有一個字可用:『中年早夭曰悼』,謚之為『悼』。」

「此不足以盡郕王生平。」徐有貞沉吟了好一會,突然以手擊案,大聲說道,「有一個字,確切不移:戾!」

這是個很壞的字眼。李賢覺得過分了,因而以沉默表示異議。

「《大學》:『一人貪戾』;《詩經•小雅》:『暴戾無親』;《荀子》:『猛貪而戾』。」他喚著李賢的別號問,「原德,如何?」

既然他引經據典,當然不易駁倒。細細想去,「戾」作「貪」字解,景泰帝落得如此下場,皆起於一念之貪,以致自取其辱,謚「戾」亦是春秋一字之貶,嚴於斧鉞之義,因而也同意了。

景泰帝在一年以前開始經營的「壽陵」,自亦在毀棄之列,以親王之禮葬於西山──這就到了後宮最悲慘的一刻!

原來明朝有宮眷殉葬的制度,自皇宮至王府皆然。為郕王殉葬的宮人,已開列出一張名單,一共八個人。單上有名,命在旦夕,平時交好的,相邀訣別,酒食款待,無異生祭,後宮深處,隨時可以聽得嚶嚶啜泣之聲,令人斷腸。

但這回是在西苑,深宮不聞。大內與西苑,是隔絕的兩個天地,所以周貴妃不知道名單中連郕王元妃汪氏也在內。

但阿菊卻打聽到了。「周娘娘,周娘娘,」她急急奔告周貴妃,「殉葬的一共八個人,汪娘娘也在內。」她們仍舊沿用以前的稱呼,稱汪妃為「汪娘娘」。

「喔,」周貴妃大驚,「她怎麼也會在內呢?」

「是萬歲爺的意思。」

「能不能挽回?」

「那要跟萬歲爺求情。」

周貴妃因為汪妃曾經反對易儲因而被廢,在南宮時常對沂王說:「你雖然不是太子了,不過,你嬸娘保全你的一番情意,決不可忘記。」及至杭后之子一死,沂王有復儲之望,更進一步叮囑:「將來多半還會當皇帝,一定要報你嬸娘的德。」如今當然要出全力相救。

但不巧的是兩天沒有見到皇帝,只好派她宮中的總管太監將司禮監興安找來了問計。

「只怕來不及了。」興安答,「名單已經送到內閣,在擬優恤殉葬八個人的親屬。汪娘娘胞兄,原來封爵該革掉的,如今大概可以保全了。」

「我不管她胞兄封不封爵,我只要汪娘娘不死。你說,該怎麼辦?是不是給太后去討情?」

「緩不濟急。萬歲爺昨天剛給太后去請過安,這幾天不會到仁壽宮。」

「那麼,你呢?你可以說話啊!」

「周娘娘,」興安苦笑,「興安不是從前的興安了。」

「那,你總得想個辦法呀!你不是最會出主意的人嗎?」

興安沉吟了一會說:「如今萬歲爺最賞識李學士,老奴跟他去商量看看。」

於是興安到內閣去看李賢,轉述了周貴妃的意思。李賢點點頭說:「汪妃甚賢,理當力救。不過,這件事不便上本,也不便在內閣諸臣一起進見時談。興公公,你能不能設法讓皇上單獨召見我?」

「你何不請求『獨對』?」

「『獨對』奏甚麼呢?」

「就是這件事啊!」興安又說,「汪妃有保全東宮之功。」

「可是,這是皇家的家務,外臣似乎不便過問。」

「李先生,」興安問道,「你莫非記不得呂夷簡回奏劉后的話了?」

李賢省悟了,興安指的是宋朝李宸妃的故事。宋仁宗為李宸妃所生,劉太后取以為子,而宋仁宗一直被瞞著。及至李宸妃薨,劉太后打算以宮人之禮,在外治喪。宰相呂夷簡回奏:「禮宜從厚。」

其時劉太后與仁宗一起聽政,聽得呂夷簡的話,怕仁宗懷疑追間,立即離座,順手拉了仁宗入內。不一會,劉太后單獨臨朝,召呂夷簡責問:「不過一個宮人死了,相公何以說禮宜從厚,相公莫非想干預趙家的家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