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晋初的形势

吴、蜀灭亡,天下复归于统一了,然而乱源正潜伏著。这乱源是什么呢?

自后汉以来,政治的纲纪久经废弛,试看第三十一章所述可知。政治上的纲纪若要挽回,最紧要的是以严明之法行督责之术。魏武帝和诸葛亮都是以此而收暂时的效果的。然而一两个严明的政治家,挽不回社会上江河日下的风气,到魏、晋之世,纲纪又复颓败了。试看清谈之风,起于正始,魏齐王芳年号,自公元240年至248年。至晋初而更甚,直绵延至南朝之末可知。所谓清谈,所谈的就是玄学。玄学的内容已见第十七章。谈玄本不是坏事,以思想论,玄学要比汉代的儒学高明得多。不过学问是学问,事实是事实。因学问而忽视现实问题,在常人尚且不可,何况当时因谈玄而蔑视现实的,有许多是国家的官吏,所抛弃的是政治上的职务?

汉朝人讲道家之学的所崇奉的是黄、老,所讲的是清静不扰,使人民得以各安其生的法术。魏、晋以后的人所崇奉的是老、庄,其宗旨为委心任运。狡黠的讲求趋避之术,养成不负责任之风。懦弱的则逃避现实。以求解除痛苦。颓废的则索性蔑视精神,专求物质上的快乐。到底人是现实主义的多,物质容易使人沈溺,于是奢侈之风大盛。当曹爽执政时,曾引用一班名士。虽因政争失败,未能有所作为,然从零碎的材料看来,他们是有一种改革的计划,而其计划且颇为远大的。如夏侯玄有废郡之议,他指出郡已经是供镇压之用,而不是治民事的,从来讲官制的人,没有这么彻底注重民治的。曹爽等的失败,我们固然很难知其原因所在,然而奢侈无疑的总是其原因之一。代曹爽而起的是司马氏,司马氏是武人,武人是不知义理、亦不知有法度的,一奢侈就可以毫无轨范。何曾、石崇等人正是这一个时代的代表。

封建时代用人本来是看重等级的。东周以后,世变日亟,游士渐起而夺贵族之席。秦国在七国中是最能任用游士的,读李斯《谏逐客书》可见。秦始皇灭六国后,仍保持这个政治习惯,所以李斯能做到宰相,得始皇的信任。汉高起自徒步,一时将相大臣,亦多刀笔吏或家贫无行者流,就更不必说了。汉武帝听了董仲舒的话,改革选法,博士、博士弟子、郡国上计之吏和州郡所察举的秀才、孝廉,都从广大的地方和各种不同的阶层中来。其他擢用上书言事的人,以及朝廷和各机关的徵辟,亦都是以人才为主的。虽或不免采取虚誉,及引用善于奔走运动的人,究与一阶级中人世据高位者不同。魏、晋以降,门阀制度渐次形成,影响及于选举,高位多为贵族所蟠据,起自中下阶层中较有活气的人,参与政治的机会较少,政治自然不免腐败。如上章所述,三国时代,南方士大夫的风气,还是颇为剽悍的。自东晋之初,追溯后汉之末,不过百余年,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物,未必无有。晋初的周处,即系南人,还很有武烈之风。倘使元帝东渡以后,晋朝能多引用这一班人,则除为国家戡乱以外,更加以民族的敌忾心,必有功效可见。然而大权始终为自北南迁的贵族所把持,使宋武帝一类的人物,直到晋末,才得出现于政治舞台之上,这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两汉时儒学盛行。儒学是封建时代的产物,颇笃于君臣之义的。两汉时,此项运动,亦颇收到相当的效果。汉末政治腐败,有兵权的将帅,始终不敢背叛朝廷,说本《后汉书?儒林传论》。以魏武帝的功盖天下,亦始终只敢做周文王,参看《三国志?魏武帝纪》建安十五年注引是年十二月己亥令,这句句都是真话。就是为此。司马氏的成功是狡黠而不知义理的军阀得势。《晋书?宣帝纪》说:“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及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司马氏之说可见。自此风气急变。宋、齐、梁、陈之君亦多是如此。加以运祚短促,自不足以致人忠诚之心。门阀用人之习既成,贵游子弟,出身便做好官,富贵吾所自有,朝代变换,这班人却并不更动,遂至“忠君之念已亡,保家之念弥切”。说本《南史?褚渊传论》。中国人自视其国为天下,国家观念,本不甚发达;五胡乱华,虽然稍稍激起民族主义,尚未能发扬光大;政治上的纲纪,还要靠忠君之义维持,而其颓败又如此,政治自更奄奄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