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吏苦漫游

喝完两壶茶,我感觉出了点微汗,身体清爽多了。很多人谈起快乐来,都会举出封侯拜爵、洞房花烛之类俗套的例子,殊不知身体由不适而陡然变得清爽,这种快乐也是值得一提的,因为它在病痛之苦的折磨下突如其来,给人的惊喜更加突兀,虽然人很快也会将之忘却。

雨仍旧毫无止歇的迹象。苍梧郡确实多雨,比我的家乡庐江郡还要厉害得多,整个一天就没停过。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百无聊赖中,我把整个亭舍都转了一遍。如果完全依从自己的本性,在这里当个亭长的确很合我的脾胃。苍梧郡方圆广阔,人烟稀少,在大汉也算微不足道的郡,往来公文不多,在内郡一般十里就要置一个亭舍,在苍梧郡内,距离一般要加倍。除此之外,按照律令,交通不便的山区,亭舍之间的距离可以更加宽松。这个亭舍符合上述所有偏僻亭舍的条件,前不挨村,后不着店,静谧得有点恐怖。在这里生活,喜好热闹的人是会觉得很痛苦的。

白天我坐着没事,又转到那个井圈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大概我的眼睛真出了问题。转累了,又和龚寿对坐聊天,随意道:“鹄奔亭有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我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寻常。”

龚寿的回答让我惊讶:“使君说得是闹鬼的事罢,下吏也曾听过这种传说,不过,恐怕都是些不稽之谈。下吏在这个亭舍待了两年了,从来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他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我们苍梧郡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适合产生这种传说罢!”

这时我又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为什么会突然梦见阿藟,倒不是我相信真有什么鬼神,更不是相信我住的屋子会有问题。也许这种凄恻的风景,和二十多年前阿藟失踪的那天比较相似罢。鬼神,我是不很相信的,当然也不是完全不信。我平时也谈鬼神,因为不想显得太标新立异。我对鬼神的疑虑,在于看不见它们有存在的迹象。多年来,我见过无数的人死在官吏的鞭笞之下,却从未见过有官吏因此遭到鬼神的报复。哪位将军的立功,不是以成千上万的士卒枯骨为代价的?也未见对他们的命运有什么影响。有人还常常举出吴起、商鞅、白起、蒙恬、项羽的例子,来向我证明多杀伤者不祥的道理,我向来嗤之以鼻。他们的确杀了很多人,如果真有天理的话,他们确实该遭到报应。他们的结局也确实不妙,几乎都不得善终。可是他们之所以能被后世人记得,只是因为他们不得善终这个结果,而不是因为他们杀戮太多而遭到报应本身。事实上,世间曾经有太多的暴君昏君杀戮无度,也得以终享天年。古往今来,最有名的暴君当属秦始皇了,可是他就一直活得好好的,至今还被无数百姓奉为神明。人们常常掩耳盗铃,只记住几个极端例子来自我恐吓,完全是庸人自扰。而百姓之所以奉暴君为神明,也是人自身的劣根性所致,我对此一点都不同情。我曾经鞭笞过很多人,他们反而到处称颂我的不杀之恩;而有些我对之比较客气的竖子,却四处说我仁厚得像个妇人。你说人是不是普天下当之无愧的贱货,当然,我自己和少数人除外。

“闹鬼的事,我倒没有听说过。”我道,“不过,昨晚……”

龚寿望着我的脸,等着我往下说,我突然没了兴致,说:“没什么,你去忙你的罢。”

我当然不想对一个山间亭舍的亭长说我妻子的事,尽管我很想把昨晚望外的喜悦与人分享,同时也想把由此而生的疑惑与人共析。傍晚的时候,雨开始渐渐止歇,不久来了两个穿着賨布 衣服的当地百姓,敲门进来,说是载了一些当地产的果子,正巧路过,问亭驿是否需要买一点。龚寿好像很急切似的,挥手叫他们走开,说不买。他们有点不甘心,发现我在庭院里,看我的衣饰,知道身份不凡,又上来拜见。我觉得他们还比较乖巧,和颜悦色地抚慰了一番,又买了他们一些果子,他们才千恩万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