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人交州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交州,前个月,我被朝廷任命为交州刺史。

我现在走的地方是条长阪,好像契刻在黛青色山腹上的一道伤痕。我瘫坐在轻便的安车 上,左边荆棘蒙茏,碧绿盈目;右边郁江之水如缎似带,一路逶迤,环抱着我前行。太阳渐渐落下了天际,无数乌鸦从远方的林间射了出来,霎时散落在郁江的碧天之上。这是我很喜欢的瑰丽景色。血一样的残阳撒满了我眼前的这片天地,不知道下一个亭驿会在哪里。

老实说,我倒根本不想考虑这些琐碎的问题,驿置总归会有的,远一点近一点又有何妨。在辚辚的车声相伴中,我惬意地赏阅着四围的风景。这条古驿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如果是旁的人来,一定会胆战心寒。如果带着我那深爱的妻子,我肯定也会心头惴惴,绝不会这么冒险。虽然苍梧郡总的人口也不过十三四万,它本身就该这么荒凉,但这不是我应该冒险的理由。可惜,我那心爱的妻子,她早早地就离开了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真的很想知道。有时,我很奇怪自己持久的记忆能力,时间之河从来没有将我们隔断。

“使君”,驭手有点心不在焉地对我说,“天色快黑了,下一个驿亭还不见踪影,只怕我们要露宿了。”他的名字叫耿夔,南郡江陵人,祖父和父亲都在禁中做过尚马监的官员,世代擅长驾马,他自己则担任过南郡太守的仓曹掾,在一次断案的时候,和我不打不相识,我辟除他为掾吏,跟着我也差不多有七年了。

我不耐烦地回答道:“嗯,我们也不是没有露宿过,怕什么。”

“交州的亭舍怎么会这么少,真是化外之地。”他慨叹了一声,手上却继续单调地扬鞭,驾驶着马车前进。

“交州的草木,比我们宜城还要茂盛啊!”我的车右任尚左右转动他的大脑袋,贪看两边的景色。他膂力过人,虽然祖籍是南郡宜城,一个濒临汉水的小县,县邑中的人大多喜欢游水捕鱼,他却自小在当县尉的叔父影响下,精通骑射,百发百中,任何人能请得他当侍卫,再危险的地方也可以不惧。来交州做刺史,本来就属贬职,传闻这里一向瘴气深重,中原人来此者多不能适应,所以这次我没带任何家眷,只让他们两人随行上任。

长久以来,我就一直醉心于在黑魆魆的世界中行走,我喜欢打着黯淡的灯笼,在逼仄的城中街巷和城外小径中巡行。我甚至连一个从人都不想带,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时也惧怕寂寞的话。何况,一日三餐我也懒于亲自动手,我需要一个厮养(虽然我自己曾经当过很久的厮养),但我并不需要借助他的矫健来壮胆。我深信自己足够应付任何这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件。

幼年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天生地喜欢读律令简册,我的梦想就是在长大后能当上“文吏”。这是一项数百年来在我的家乡居巢县炙手可热的职业,尽管有儒生们对它指不胜屈的挖苦和讥讽。可是,难道我不能理解他们吗?我经常看见县邑的学宫里,那些青年和壮年儒生们眼中怯弱的萤光。虽然闾里的长老们也逐渐认为儒生才是一项更加有前途的职业,然而我不这样认为,如果这世上还需要太平,那就更需要我们这样精通律令的文法吏。

况且我也不是不懂得权时应变的人,我六岁就进入居巢县学,听那些儒生们讲论《论语》,虽然我对孔子的很多话并不以为然,却还能做到阳奉阴违。是的,虽然我那时仅仅六岁,似乎不应该有这样深的城府,可是那些住惯了高堂邃宇、广厦连屋的人,那些自生下来起就披纨蹑韦、搏粱齧肥的人,难道能走入像我这样领受惯了专屋狭庐、上漏下湿的贫寒少年的心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