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盐铁争誉 第一章盐铁会议

未央宫承明殿,丞相富民侯田千秋坐在正对着南面大门的堂上,他的身后有一圈弧形的木架支撑着他臃肿的身躯。右侧则坐着清癯而精神抖擞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大殿的右边坐满了丞相、御史两府的掾吏,大概有五六十人,在他们对面,也就是大殿的左侧,则全是三辅和天下各郡国举荐来的贤良文学之士。他们都是饱读经书的儒士,在乡里也都是德高望重的表率式的人物,经过各自郡国的守相举荐,今天来到了未央宫。现在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望着堂上闻名天下的田千秋,尤其是桑弘羊。他们知道,这是自己在这次廷议中将要面对的最大对手。

桑弘羊四顾环视了一下儒生们攒动的人头,那些个或乌黑或花白的脑袋,他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蓬勃的激情,但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这些个儒生,他太了解了,都是些嘴巴上厉害无比,而真要他们干实事的时候,却一无所能的人。他们给皇帝上书总是那几句荒诞不稽的套话:什么亲贤才远佞人啊,什么兴礼义弃刑罚啊。但要问他们谁是贤才谁是佞人,如何才能分辨贤才佞人,怎样才能让百姓不犯法,却都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即便勉强说,不过又是一些相同的废话,什么察言观行,则可以知贤佞矣;百姓富足则可以知礼义矣。谁不知道察言观行,问题是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在不同的人眼里,贤人和佞人各有各的标准;执政者也都想百姓富足,问题是怎么样才能富足。而这些显然都不是这群摇唇鼓舌的儒生们所考虑的。他们的言辞倒是华美富赡,可不是浮在天上就是沉在深渊,没有一句是脚踏实地。他能信任他们吗?他深信自己搞了几十年的盐铁榷沽,对付这帮鄙儒那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他知道,这不是由他自己的意志决定的,他知道他们后面有着强大的后台,那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昨天,他正在家里为此烦恼,婴齐也这样劝他道,大人何必为这些事焦虑,臣大胆地说一句罢。这并不是什么政见的问题,大人自己恐怕也清楚。

桑弘羊的脸微微发红,他感觉心事被看穿了。是啊,难道从本质上,霍光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吗?那个不学无术的人,不知道儒术和法家有什么区别,但是权力的重要他是知道的,对权力的热爱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本能。霍光之所以坚持要召开这次有关盐铁榷沽的会议,不过是对自己的一次试探性进攻罢了。如果说自己是法家,还有必要对付的话,那么盖长公主和上官桀、上官安父子呢?他们不也是一向喜好儒术的吗,可是霍光又对他们怎么样?况且什么是儒家,什么是法家,本来就是一些荒诞的分类,自己向来就很鄙视这套分类办法,在几十年的为政生涯中,自己总是信奉一条原则,谁能使得国家富足,谁就算能干,而无须什么分类。富足才是硬道理。

婴齐见岳父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有些不安,补充道,阿翁虽然坚执盐铁榷沽之议,但臣也知道阿翁对儒术的精通,是寻常儒生们所难望其项背的。不过,臣仍想劝告阿翁,不要为盐铁再做努力了,这不是阿翁所能左右的事情。

桑弘羊道,阿齐,你老实地说一句,你对我的为政方法怎么看待?不要担心阿翁我不高兴,你尽管想到什么说什么。

婴齐迟疑了一下,道,既然阿翁这么说,臣斗胆进言,臣一向认为盐铁榷沽弊大于利。

桑弘羊沉默了,婴齐知道岳父心里肯定不高兴,但是话已出口,他也不想顾及那么多了,他想把自己十几年来的看法全盘托出。虽然本质上讲,他是一个文法吏,也向来不关心什么儒家法家的问题,但从这些年的见闻来看,对盐铁榷沽他却没法抱有好感。他甚至佩服那些儒生们的鲠直,他们的确是有着理想的一帮人。虽然有时显得迂腐,可是比起自己这样胸无大志的文法吏来说,未始不值得崇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不喜欢盐铁榷沽的政策,却成了桑弘羊的女婿。他一直想归隐田园,却身不由己做了大汉的官吏。他真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