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 第一节(第4/7页)

“石越拜见荆公!相公别来无恙?”离着石阶还有三四步远,石越便已远远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阶,双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别来无恙!”

石越直起身来,注目王安石,叹道:“国事如此,岂得谓‘无恙’?!”王安石一愣,却听石越又笑道:“不过今日能见相公身体安康,却是国家之幸。”

却见王安石摇摇头,正色道:“子明这却说错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国家之事,正要多倚赖子明与君实。”一面说着,一面将石越请进厅中。

二人在厅中叙了座位坐了,这时候驿馆官吏早得侍剑吩咐,上过茶点后便不敢来打扰,石越的几个护卫也在门外侍候,厅中除王安石与石越外,便只有一直在王安石身边照顾他起居的侄子王防与侍立在石越身边的侍剑。

待王防又给石越见过礼,便听王安石微微叹道:“益州之事,某其实难辞其咎!”

纵然是石越料想过一万种开头,也万万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话竟然是自责,他惊讶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却听王安石又低声叹道:“吉甫无它,但性急耳。熙宁归化之策,吉甫当年也曾经写信询问过我的意见,国家向西南蛮夷用兵,开拓疆土,本是熙宁以来的国策,这十年来,官军屡战屡胜,恢复灵武,此太宗以来第一功业——南交、大理,本属中国,亦自当混一,谋划西南,那是万世基业,原本也是良谋善策。当时天下无论贤愚,大抵以为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议论,罕有反对者——今一旦酿成大祸,便将所有罪责归于吉甫,以为社稷之罪人,这也难称公允之论。”说到此处,王安石抬头望着石越,苦笑道:“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预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叹道:“的确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责吉甫,当时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个两个。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时候,否则李秉常早为俘虏。我当时荐吉甫为相,是看中吉甫有异世之材,但朝中君子对吉甫毕竟成见太深,子明平心而论,若无吉甫与君实在朝中竭心殚智调度,你能成就平夏之业否?”

“自古无庸相在朝,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宁西讨,有一半功劳,的确是归于当时的两府大臣的。

王安石点头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终是人望不足,他当年为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对他的成见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证明自己,遂行归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惧朝野更不能相容,只得咬着牙执拗到底,意图侥幸,不料却招致今日之祸。倘若熙宁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结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对吕惠卿的同情与怜惜,溢于言表,“吉甫离京之前,曾留书一封与我,言及他三四年间心境,令人嗟叹。”

对于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与吕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属、同事,又是师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数十年,站在他的立场,说出这些话来,那也全是出自内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场,却很难如此理解吕惠卿的行为。他既不愿附和王安石,却也不愿意与王安石争论,便只是默然不语。

王安石叹惜一会,又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昔日为相之时,亦在局中,恍然不觉己非,一旦离开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却终于发现当年多有不近情理处。回想熙宁三年,程伯淳曾与我议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无不中允,又对我道:‘天下自有顺人心底道理,参政何必须如此做?’我实已为其所动,然当时张天祺至中书,言语乖戾,我以为自古变法,无信不立,遂终于一意固执。若非其后复有子明之谋,真不知将到何种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当时其实亦是为情势所迫,某未及上任,谏官便已论列,新法甫出,绩效未显,诸君子便已视为谋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后快。举目四顾,天下滔滔,贤如君实,亲如安国,皆持不两立之志,当是之时,只知‘义之所在,虽然万千人吾往矣’,批评之语稍有过激,便觉逆耳,但凡闻到一言半语赞赏,便引为知己,荐以美职,只盼着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于变法图强,虽封侯可待……那个时候,谁还记得‘吾日三省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