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二

君子慎独论

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间离合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则夫善之当为,不善之宜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趋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惟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照,而反味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司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唐镜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怀诗序

善化唐太常先生以道光丙午致仕还湘。明年,年七十矣。五月七日,实初度之辰。六安吴君廷栋始为寄怀诗,略寓诗人戬榖俾臧之义。既而师宗窦君垿及某君、某君皆踵为之。凡得诗若干首,太抵惜继见之不可常,颂长者之多祉。先生之姊子黄君兆麟与其弟倬,命国藩为之序。

窃尝观古之君子,其载德而荷道者,必有人焉帅而掖之,而后后者有所阶而进;必有人焉辅而翼之,而后前者有所托而传。水非水而不续,人非人而不承。盖桐乡张考夫先生之兴,则有凌渝安、何商隐、沈石长诸子为之附;太仓陆道威先生之起,则有盛圣传、陈确庵、江药园诸子为之与。二先生之为道,至寂寞也;而诸子者相从于太羹元音之际,殆于遁世不见称而无怨,彼各有其志尔。唐先生之内召为太常卿也,以道光庚子僦屋于内城之西南,分听事四之一为读书之室,袤得周尺之步,广半步耳。自国藩之修候,或月一至,或再三至,未尝不见先生手一编,危坐其中。他人见者亦然。此所谓寂寞者非耶?民之情,好声利而恶淡泊。浅者趋死禄仕,深者博文多艺,猎取浮誉,亦足以降其好胜之私。先生为外吏二十年,萧然无资积以自存,即当世之所谓迂阔,而其为学也,又惟自治其身心之急,或不沾沾于文艺之短长。以故士之骛才技而竟声称者,亦罕过而勤焉。而吴、窦诸君子独相寻于淡泊,究道而考德,夙参而莫造。既其违离,而作为诗歌以抒怀想。斯岂曩者凌渝安、何商隐及沈、盛、陈、江之畴耶?何其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