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根据现在这种说法,老妓女迷恋薛嵩,不只是迷恋他巧夺天工的手艺,还迷恋他勤勤恳恳的态度。以前,他来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迈走了形的身体,就说:大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给你做个整形手术。拉拉脸皮,垫垫乳房,我觉得没什么难的。老妓女不肯,这是因为她觉得人活到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样子,不想做手术;还因为学院派不喜欢这类雕虫小技;但最本质的原因是:薛嵩没做过这种手术。这家伙胆子大得很,只在猫屁眼上练了两次,就敢给人割痔疮。后来,他一面和老妓女做爱,一面拨弄她瘪水袋似的乳房,说道:越看我越觉得有把握。要是别人胆敢这样不敬,老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阵子,老妓女真的考虑要做这个手术。这是因为薛嵩小手小脚,长着棕色发亮的皮肤,头上留着短发,脑后还有一绺长发。老妓女喜欢他。既然喜欢,就该把身体交给他练练手。

有关这位老妓女,我们已经说过,她总把阴毛剃得精光。她嘴上有些黄色的胡子,因为太软,用刀剃不掉。薛嵩给她做过一个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盏灯,加热一些松香,把胡子粘住,然后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来(据我所知,屠宰厂就用这个原理给猪头煺毛,直到发现松香有毒),现在坏了(确切地说,是没有松香了,也不知怎么往里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胡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长统丝袜。有关这个拔毛器,还要补充说,薛嵩的一切作品都有太过复杂、难于操纵的毛病。如果不繁复,就不能体现自己是个能工巧匠。繁复本身却是个负担——我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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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把薛嵩逮住,给他套上枷锁,押着他去干活。因为薛嵩已有两年多不务正业,积压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着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会脱开枷锁跑掉,跑到坟头上去凭吊红线,因为根据这种说法,红线已经死掉了。薛嵩经常跑掉,使老妓女很不高兴,虽然他不会跑远,而且总能在坟头上逮到,但老妓女害怕他在这段路上又会遇上一个小姑娘,从此再变得五迷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复杂的锁,把他自己锁住。造锁对能工巧匠来说,是一种挑战。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数码锁、定时锁,还有用钥匙的锁,那钥匙有两寸宽,上面有无数的沟槽,完全无法复制。这些锁的图纸任何人看了都要头晕,它们还坚固无比,用巨斧都砍不开。但用来对付他自己,却毫无用处。他可以用铁丝捅开,也可以用竹棍捅开,甚至用草棍捅开这些锁。假如你让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还能用气把它吹开。老妓女以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当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开的锁。薛嵩接受了这个任务,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既没有画图纸,也没有动手做。最后,他对老妓女说:大妈,这种锁我造不出来。老妓女说:胡扯!我不信你这么笨!此时她指的是薛嵩不会缺少造锁的聪明。后来她又说:我不信你有这么聪明!此时指的是薛嵩开锁的聪明。最后她说:我不信你这么刚好!这就是说,她不信薛嵩开锁的聪明正好胜过了造锁的聪明。实际上,聪明只有一种,用于开锁,就是开锁的聪明;用于造锁,就是造锁的聪明。薛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开去做别的工作了。

希腊先哲曾说: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善恶同体;上坡路反过来就是下坡路,善反过来就是恶。薛嵩所拥有的,也是这样一种智慧。他设计一种机构时,同时也就设计了破解这种机构的方法——只消把这机构反过来想就得到了这种方法。在他那里,造一把自己打不开的锁,成了哲学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个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诉老妓女。那就是:确实存在着一种锁,他能把它造出来,又让自己打不开,那就是实心的铁疙瘩。这种锁一旦锁上了,就再不能打开。作为一个能工巧匠,我痛恨这种设计。作为一个爱智慧的人,我痛恨这种智慧。因为它脱离了设计和智慧的范畴,属于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