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盐(第2/2页)

驻扎处没有水源,部队就在城门口找到浅浅的一洼水,像是从地里渗出来的,红红黄黄的,极不干净,但是总比没有水要好。他们就喝这水,用这水煮饭。

二十一军的一个士兵,蹲在空旷处,草纸是奢侈品,没有的,他因此想找一块石头来清理自己。当他用力把一块冰雪覆盖的石头掰开时,发现石头下面竟是一只手臂,一只穿着军服的手臂,冻成青色的。

原来不是没有战壕,所有的战壕都被掩埋了。把战壕挖开一看,里头埋了七百多具尸体,是共军的。这沟里躺着的所谓共军,张拓芜知道,很多也不过是被拉来的农家孩子。挖出来的尸体,摸摸军服里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有被雪水浸透了的家书和亲人的照片。

等一下,班长说,如果城内有战壕,那么城外就一定有护城河。

二十一军在城墙外应该是护城河的地方开始挖掘。

雪停了,大地凝结成冰,铲子敲下去,空空作响。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地上没有一株树,唯一突出地面的是水塘边高高矮矮的芦苇,水塘被雪覆盖,芦苇在冬天里一片衰败,像鬼魅般的黑色断齿。

多年后,张拓芜读到. 痖弦的诗,他马上就想到盐城这一片孤苦寒瑟、万物如刍狗的冰封平原。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鹰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他们总共找到三千多具尸体,扔在护城河里。全是四十九军的国军,胸前绣着“铁汉”二字,是王铁汉的部队。因为冷,每个被挖出来的人,虽然面色铁青,但是眉目清楚,很多没有合眼,突出的眼睛对着淡漠的天空,像腌过的死鱼。

这三千多具尸体,很多,大概也是十七岁。

原来二十一军这段日子饮用的、煮粥的那洼红红黄黄的水,是尸体混着融雪逐渐渗上来的血水。

拓芜的部队在重埋这些无名无姓的尸体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吴阿吉、陈清山在凤山开始行军的时候。他们的班长说,走到中午就回来吃饭,所以什么都不要带。但是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让他们停住时,发现这是高雄港;一艘又一艘的运输舰靠在码头,等着送他们到中国的战场。

深冬啊,一九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