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伯夷、叔齐耻食周粟(第3/6页)

柳识的这篇文章读完,让人有点儿搞不清楚:伯夷和叔齐到底是对还是错啊?如果是柳识自己,遇到和伯夷、叔齐当初类似的情况,他到底是会顺应天命、投降新政权呢,还是忠君不二、宁可付出生命呢——也就是说,是选择那个“但是”前面的,还是“但是”后边的?

柳识在第二段中有一句引文,叫做“冠敝在于上,履新处于下”,意思是:帽子是戴在头上的,就算帽子破了,也得戴在头上,不能往脚上套;鞋子是穿在脚上的,就算你赶时髦花两万块钱买了一双限量发行纪念款的顶级耐克鞋,也得穿在脚上,不能顶在头上。我曾在上本书里花了些篇幅澄清许多人对“礼仪之邦”的误解,其实呢,这个“冠敝在于上,履新处于下”的说法正是对“礼仪之邦”、对“礼制”的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社会上的所有人都有各自的位置,大家要各安其位:你是帽子,就永远在头上扣着;你是鞋子,就永远被人在脚下踩着;你是袜子,就算再破,再旧,也不能裁开了缝缝补补改成口罩,唯有如此,社会才能稳定,才能和谐,才不会出乱子。

“冠敝在于上,履新处于下”,这话到了汉代可能已经成为了知识分子间的一句习语。汉景帝的时候,有这么一天,两位学者在皇帝面前争论起这个问题来了。这两人一个是辕固,一个是黄生。这个辕固是研究《诗经》的大专家,也就是电视剧《汉武大帝》里惹恼了窦太后,结果被拉走跟野猪圈在一块儿的那位老先生。

当时,黄生说:“商汤王和周武王都是篡位弑君的大坏蛋!”

辕固说:“瞎掰!夏桀王和商纣王才是大坏蛋呢,人民群众怨恨夏桀王和商纣王,喜欢商汤王和周武王,这是民心向背啊,商汤王和周武王是受命于天的。”

现在我们置身事外,能给这口角中的二位作个评判:黄生有可能是治黄老之学的学者,坚守“尊君卑臣”的原则;而辕固在这个问题上却是孟子一派的,更加倾向于民意而不是君权。

然后,黄生就说了:“冠敝在于上,履新处于下。桀、纣虽然坏,但毕竟是君主,汤、武再怎么好,但毕竟是臣下。君主就算做得不对了,臣下也只应该尽劝谏之力,哪能造反呢!”

辕固说:“那,照你这么说,咱们汉朝,高皇帝(刘邦)灭了秦朝,自己做了天子,难道还错了不成?”

辩论到这里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在古代,讨论历史问题一定要遵循一个基本尺度:一定要在历史的范围里讨论历史,千万别往现实问题上去引申,一旦碰了现实,历史也就不成其为历史,一变而成为政治了。黄生此时此刻该怎么回答辕固的问题呢?他可太为难了:怎么说都是错啊!

该汉景帝说话了。汉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懂吃。”

——这叫说的什么话!皇帝会这么说吗,有人不会觉得这是我瞎编的吧?

真不是我编的,《史记》和《汉书》里都是这么记载的。

为什么马肝不能吃呢?有人解释说那时候的人认为马肝有毒。汉景帝的话还有下半句:“做学问的人不谈汤武受命,不算傻子。”这句话再解释一下就是:对一位吃遍天下美味的美食家来说,没人会因为你不吃有毒的马肝就认为你不配做美食家;同样,对一位大学者来说,也没人会因为你不谈商汤王、周武王闹革命的事就否认你是大学者。

汉景帝此言一出,立时就圈定了一块学术禁区。古代社会里的很多学术禁区都是这么来的。——啊?这是真的吗?现在随便一个人都知道“学术无禁区”这句话啊!

读历史最怕的就是以现代人的思维习惯对古人去想当然,一定记得要暂时抛开现代观念,而以古人当时的思想习惯去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