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4/7页)

王秀楚在这里为国家的大乱所归结的原因,在他的前世与后代都有人会对此产生共鸣。蒙元入侵的时候,日军侵华的时候,都可以找出大量相同的例证。人们自然会有疑问:中国一向以“礼仪之邦”自诩,何以在关键时刻里许多人所表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在屠城结束的时候,根据焚尸簿记载的数字,扬州城内总共死亡人数有八十万上下,这还不包括投井投河、闭户自焚以及在偏僻处自缢的死者。八十万,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要知道,时间尚近的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是三十万,扬州的死者竟然比这个数字还要多出将近两倍!更有无数的女子被掳至东北,准备接受比死亡更要严酷的命运。城市的悲剧,莫过于“扬州十日”。

但是,王秀楚的记述中所揭示的另一个问题是,城市的劫难不能完全归罪于清军。抛开上文提到的扬州本地人为清军做劫掠向导的事情不谈,多铎在5月25日,即屠城的第六天,下令封刀。其后,清军开仓赈粮,伤痕累累的市民开始哄抢粮食,体力好的人搬运了一次又一次,体弱多伤的人则一点米也拿不到。在这个时候,至亲好友也互不相让,人们为了粮食,再一次放弃了尊严。

可悲的场面上演了:清军虽然已被勒令封刀,但残酷的劫掠仍在继续,一家宅院每天要经受数十人的趁火打劫,杀人、强奸的事情与之前无异。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清军、是明朝的败军还是乱民。从常理推断,这些人更有可能是明朝的败军和乱民而非军纪严明的多铎部队,曾经作为受害者的他们在刚刚喘息稍定的时候又以害人者的面貌出现。对他们而言,道德与良知、国家与民族都是被毫不犹豫抛之脑后的陈腐框框,他们之所以在某些时间里没有成为害人者,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害人的机会。

真实的历史就是以这副面貌出现的,礼仪之说经常仅仅是富足的时候所穿的一件华美外衣,衣服里面的内容一经社会变动的阵仗就不会再有什么对衣服的顾忌。很多人,在作为受害者的时候,容易引得旁观者掬上一把同情的泪水,但是,假如机会以相反的面貌呈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会狰狞得比任何野兽都要可怕。

话说回来,“扬州十日”之后的劫掠我们可以在很多著名的历史事件里看到相似的影子。比如明代的倭寇之患,事情的原委先避开不谈,在“倭寇”人员的构成上,倒是汉人占到了相当大的比例,甚至,有些打着倭人旗号的武装完全是汉人的海盗,正是这些人成为明代海防最可怕的敌人。又比如圆明园的遗迹,人们通常把这座华美名园的毁灭完全归咎于英法联军,其实,在英法联军纵起的那场大火之后,陆续的多年之间,官军、太监、草民、地痞流氓等,无不趁着国难当头的混乱时刻从园中运出各种陈设,大小车辆在通往圆明园的路上往来不断,正是这些人把圆明园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废园。

这些时候,自然会有人站出来,责备民众的道德底限。但是,向更深处想来,是什么造就了民众如此这般的道德观念?从“扬州十日”的那段悲剧看来,明政府显然没有善待它的子民,在长期专制体制的统治下,道德早已让位给了权谋,这使得中国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谋略大国,几乎对于所有人而言,都需要以谋略求生存,以心机求显达,这样的社会体制与社会传统是淘汰那些正直纯良之士的,而另一个人群,也如王秀楚那般凡事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在病态的专制体制与硝烟弥漫的乱世之间小心谨慎以求生存。另一面,这些国人也从没有产生过对国家的真正的归属感,“国家”的概念对他们而言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政权,并且始终在剥夺着而非捍卫着自己子民的权益,那么,“国家”兴亡,为什么要“匹夫有责”呢?从这层意义上讲,如果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并不责难那些冒着被哨兵枪击的危险而翻过柏林墙的东德人,也不责难那些冒着被海水吞噬的危险渡海而去的古巴人,又怎么去责难王秀楚之类没有“忠于”他们祖国的明代百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