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田汉

1988年9月汉城奥运比赛的时候,如果遇到中国大陆的选手得冠军,依例乐队必会演奏《义勇军进行曲》。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要讨论其为真国歌或伪国歌,我倒是要提醒半个世纪以前和我们一起在国军穿草鞋的朋友,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曲调,在中共取用为国歌之前,早经国军选用为标准军歌之一;我们在成都草堂寺青羊宫做军官的年代也唱过不知多少次了。“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其音节劲拔铿锵,至今听来还令人想念当日抗战时的气魄。我个人对这曲调更多一重感慨系之的成分,因为其歌词作者为田汉,当日我称之为田伯伯。

身为共产党却在国军中得人缘

距今恰好五十年前的1938年,我曾在长沙一份由蒋寿世所举办的《抗战日报》工作过三个多月,报社的社长就是田汉。但他那时候已去武汉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任三厅六处少将处长,编辑的事则落在廖沫沙身上,田和廖都是国民党时代在大陆坐过牢,而日后在中共时代更饱尝铁窗风味的人物。沫沙兄得庆虎口余生,去年我还在北京看到他。田伯伯则于1968年死在秦城狱中。

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已是共产党党员,只知道他们是左翼作家;虽然如此,田汉因为在军委会的工作而结识了不少国军高级将领,前副总统陈诚将军,和他私人就可算是莫逆交。他也和后来在国共内战时,国军的名将杜聿明、郑洞国、张发奎等人交往甚深。我和田汉的儿子田海男(当时名为陈惟楚)同时于军校毕业后,为了要得到军校的分发令,就由海男持着他父亲的亲笔信,去见当年上海战事爆发时与田汉交往颇为密切的教育长孙元良将军。经由田汉的关系,我和海男被派往国军十四师担任排长,而当时十四师的师长阙汉骞将军也是田汉的好友之一。我们在十四师当排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设法请调到驻印单位服务,驻节在兰伽,田伯伯仍然从旁关照。

国军第十四师按建制隶属第五十四军,前军长陈烈,死后葬于南岳络丝潭。至今墓旁石崖上还刻着由田汉撰拟,一丈多高的一首诗:

粤北刚闻虎将名,秋风白马又南征。

岂因烟瘴消英气?长向光明作斗争!

清血奈何无药石?埋忠差幸有佳城!

络丝日夜奔雷走,犹作翁源杀敌声。

为什么田汉身为共产党人会在国军里如此深得人缘?我希望读者在这篇文字里可以逐步找到解答。在这里我所要提出的则是对他的爱慕并及于当日国军的特务人员。

1941年间,某次田海男和我在广西金城江候车时遇到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的一位干部,海男支吾其词,想要遮掩他与田汉的关系,却早为对方识破。但这位特务先生不仅帮我们找到车位,还要海男代向他父亲问候。

从另一方面讲,即使与田汉接近有如我者,也没有和他的思想一致。1950年间田伯伯认为我长期留居美国“甚为可虑”,因此写信给我妹妹粹存,要她来信转告我这四个字:而我也因为这样结束了和田汉一生的接触。

曾对蒋介石有过一段英雄崇拜

根据在大陆亲近田汉的人事后回忆,田汉死前虽曾写过若干“反美蒋”的文字,可是名义上他最大的“罪行”仍是1927年曾在南京国民政府总政治部做过顾问,此事距离文化大革命已有四十年。从他留下的《我们的自己批判》(1930年)一文看来,他确实曾对蒋介石先生有过一段英雄崇拜(他还在文字里以英文加注heroic),相信蒋先生是“国民党的文天祥、陆秀夫”。

另外,他从日本旅行回来,因遇到蒋先生下野,当时他写过“于是我也随着我们的总司令下野了,虽说从来不曾见过总司令”的话。而且,田汉早年接近国民政府,也曾受到当日很多左翼朋友的反对与指摘:其中包括不少在日本的朋友,只有谷崎润一郎对他稍示同情。这些人在中共文革时,对田汉的命运也有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