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买公田(第2/3页)

而其实Adam Smith著《原富》,距今已逾二百年。他作书时也去马哥孛罗赞羡中国时约五百年。《原富》就已提出中国虽然在500年前出人头地,兹后就无从继续其优势。Smith并没有讲出当中的原因,只是他已经指出中国的法制,必有阻碍人民继续增加财富的症结之所在。

我们今日提出贾似道的故事,即是指出这症结由于传统中国的官僚制度,着重于掌握大量的农民,缺乏现代组织与技术的能力,尤缺乏适当的意识形态去主持商业化的财政。上述两章已就北宋的情形,逐渐提及。南宋末年,财政与税收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仅杭州市内的繁荣于国事无补,即长江三角洲里的农业财富也无法动员。贾似道之犯众怒,并不是单独的由于他合计敌情错误,也不是因为他骄奢淫逸,而大部是由于他在理宗赵昀的最后两年,倡议“买公田”,等于没收一部分富人的资产去充军食。并且又由他主持发行最后一次的信用货币,引起物价再度上涨。《宋史》“奸臣传”说到最后与他同有元老名望的王钥向临朝称制的谢太后责他应死,称:“缙绅草茅不知几疏,陛下皆抑之而不行。”可见得在野人士包括中等以上的门户都已痛恨他入骨。

要提到这事态之背景,我们又要从康王赵构南渡做皇帝说起。

赵构之成为日后的高宗,初时并没有法制或公意的支持。他原应到金军里去为人质,只因父兄被掳,才自立为帝。除了哲宗遗孀所谓元祐皇后孟氏的承认外,他的帝业并没有任何合法的根据,在南方也没有权臣拥戴。他手下人既主战主和不定,他自己也无钱无兵,这也可以认为是宋朝过度中央集权的后果。所以他刚从扬州巡幸回杭州,即有担任宫卫警戒的军官叛变,逼他退位,而立他刚一岁多的小儿子为帝。等到韩世忠勤王,他才能复辟。并且喘息未定,又被金人追逐得觅海舟逃命,直到公元1135年在临安建太庙,才算替南宋立都。当日南方各省也都在叛兵剧盗的手里,高宗的军队大都由这些部队改编,当时戡乱及求和扰攘约十余年之久。因之南宋自始就没有一个机会将财政税收重新组织得合理化。

《宋史》“食货志”内中提出的“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和“板帐钱”为历史教科书前后提及。其实这只代表朝代草创时筹款的办法。一般从既有的税额,增派附加。初时为千文增二十三文,以后增至五十六文。又全面征收官厅办事的手续费,与赃罚并在一起。再指令各地方政府向附近驻军提出定期的供应,“每月桩发”。这些名目给南宋政府一个立足的机会,却不是财政史内重点之所在。至李心传作《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的时候,已是13世纪,也是南宋的末叶。他还提及北宋初年,东南只向汴京每年供应二百万缗。到他的时候,四川不计,东南的经制钱和总制钱已共达一千四百四十万。可是他没有指出的则是南宋政府初期曾出卖公地,以后则靠印行纸币,及向民间强买物资(和籴)维持,迄至最后,一千万缗只能买米一万多石,而政府也无从以税收及专利于盐酒矾茶平衡其开支。

南宋的纸币已经全汉升详细研究。即以会子(尚有川引、湖会和淮交分别行使于其他地区)而言,大概从高宗后一百年(公元1163—1263年)流通量增加32.5倍。但是会子原应三年一“界”,届期以旧币换新币,其中有以二换一和以五换一的情事,所以其贬值也应当积累的计算。可是有时政府也出卖金银使法币回笼,有时又新旧两界同时使用,所以其法定价值亦无法计算。从全氏提供的资料看来,则在南宋初年米一石值三缗为常情,一百年之后有提到三百四十缗,七百缗及一千缗一石的文字,其货币贬值已超过三百倍。我们今日经过货币恶性膨胀的经验之人士或者不会对这情况认为是了不得,但是在中世纪市场狭小,交通壅塞的条件下,则已是一个极端的威胁。米一石要值钱一百万,就足够骇人听闻。况且货币贬值,等于变相加税,其负担常转嫁于贫民。政府既捉襟见肘,对应支付的项目也只有克扣。全汉升就指出一个例子:1235年有一个朝官辞督视军马的差遣,他指出的原因即是货币贬值,军费短绌,因之督视与不督视,其情形已不言而喻。《宋史》“兵志”里提到募兵,又有这样的一段:“所司莫能体上意,执民为兵,或甘言诳诱,或诈言贾舟,候负贩者群至辄载之去;或购航船人,全船疾趋所隶;或令军妇冶容诱于路,尽涅刺之。由是野无耕人,途无商旅,往往聚丁壮数十,而后敢入市。”这段文字作于朝代覆亡之前夕,作者还说“官降钱甚优厚”,读者可以根据前后情形推断通货膨胀的一般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