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鼙鼓动地来(第3/4页)

可是玄宗后期三十年,户口登记从七百多万增至九百六十万,已经给官僚机构相当的困难,各处文牍山积,很多事项除非高级长官亲身受理,无法定夺。而赋税既增加,则有韦坚的增加督运效率。韦坚是太子妃之兄,此人若生在近代的欧洲,必为商业经理能手。他在741年任水陆转运使,于是修改水道,在长安城外凿成一座人造湖,又集中船舶将江淮南海一带物产分别陈列,驾船人则大笠芒屡,妇女则鲜服靓妆,又歌唱助兴,俨如现代之商业展览会(trade fair)。只是这样一来,他造成了一个半官半商又不官不商的组织,在现存政治体系之外,也将既有的会计制度弄得文不对题,所输入的物资则一般为消费品。

这还不算,传统作史者所指摘“剥下益上”言利之臣,尚有杨慎矜和王。杨慎矜是隋炀帝的玄孙,他于738年以侍御史知太府出纳。他认为各地方政府缴纳的实物常有水渍伤破,不如“轻赉”,即是改折珍贵量少的物品交纳。即是剥下益上,则其折算价格只利于长安,而不利于交纳的地方。而且物资既由常用实物改为珍贵物品,实际已将政府之收入在预算内改作宫阙消耗和赏赐大臣近戚之用。王于750年以御史大夫兼京兆尹,领二十余使。他也继续杨慎矜的办法,并且某项赋税已经被蠲,他又独断地征取脚费,结果他在长安控制了大量的物资。唐制虽内宫妃嫔也有官阶,她们的脂粉费也同于薪水,经过王的经理“岁进钱巨万”,“供天子私帑”,就不再经过政府过目了。

同时我们还要注意的则是此时大批商业没有展开也无法展开。水道交通既为政府垄断,币制也未上轨道,各处发生“钱荒”,私铸滥铸的铜币又禁不胜禁,执行商业的法律则更谈不上。以上各人能建奇功又大部由于这商业真空状态之所致。所以他们都要在长安和各地方引用私人。宇文融即有十九个“劝农判官”巡行各地,韦坚的“纲典船夫”也牵扯到纠纷里面,王既兼各项“采访使”、“户口色役使”、“和市和籴使”和“黜陟使”,实际已并司法立法行政权于一身,等于刻下西方所谓“经济沙皇”(economic czar)(但是欧美的经济沙皇只管到一时一事)。所以他衙门内“文书丛委,吏争入求署一字,累数日不得者”。他们既另制造体系,凡事靠己意决定,又在皇帝面前邀功,则必与一般官僚冲突。

在玄宗后期任宰相达十九年之久的为李林甫,此人被称“口蜜腹剑”,只是他作事按照条理又体顺玄宗旨意,所以得到皇帝信用。唐朝的宰相不止一人,侍中、中书令和左右仆射都是宰相,原来有委员会的形态。但是李林甫以右相总权,也有垄断朝政的趋势。于是在公私上下之间和诸人发生嫌隙。当玄宗流连荒亡之际,朝中产生了无数离奇的案件,涉及术士,私婢、外戚、边将,更因韦坚而牵涉到太子,有立太子而摈弃玄宗之意,引起太子与韦妃离婚以明心迹。因杨慎矜则提到有恢复隋朝的阴谋。结果则除宇文融早死之外,韦坚被谪而在流放的地方被杀。杨慎矜和他兄弟都赐死,王也因为他兄弟造反而赐死。以上各案都在幕后牵涉到李林甫。

只是李林甫以私人恩怨与诸人冲突,却不能重新创造一种官僚集团的体系。唐朝的财富,在民间经济系统之外,去勉强地支持一种以皇室为主体的城市文化,虽有大量资源却无合理征集分配的体系,其结局仍非国家之福。玄宗有子女五十九人,他又在长安西北角建立“十王宅”和“百孙院”。李林甫也有子女五十人。《旧唐书》说他“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尽上腴”。《新唐书》也说他“车马衣服侈靡”,又“养君欲”,使“主德衰”,更把他列入“奸臣列传”,可算是尽道德上批判的能事。只是除此以外却始终没有指出中国传统社会里的一个技术问题:此即是政治系统早熟,缺乏结构之纵深与应付事态的灵活,只能从一个低水准的环境内使国家进展到小康。一至人文发达,经济突破某种限度,则无所措手,只好说“言利”之臣都是坏人。而且“聚敛”之所得也确是胡乱花费,珠玉乱撒固然是夸大,但是据说宫女多至四万也是骇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