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之治(第3/3页)

唐太宗及贞观之治,最便于用这种心理分析的方法解释,李世民是一个容易性情冲动的人物。他曾要卢祖尚任交阯镇抚,卢已答应就任,回头又向皇帝推辞,李世民邀请再三,卢坚不受。世民一怒之下谓,我对你还不能驱使,如何能够驾驭天下,当时斩卢于朝堂。所以吕思勉说他“骄暴之习,卒难尽免”,不是没有根据。可是他既有弑兄胁父的行为,又曾读圣贤书,不能无愧于中,且受良心谴责,因之更要表彰他种种行为,无非自卫。至于他和兄弟间要走此极端,则是他总戒律,“惟以抚接贤才为务”。既登九五之尊,则更要表彰他之不得已卷入悲剧的漩涡,只因为他有作尧舜之君的才华和能力。是以魏征系前太子洗马(秘书及顾问),据说有教唆李建成图世民的策划,他也将魏征接收过来,倚为顾问,才表示他始终宽宏量大。以后魏征在贞观一朝向皇帝诤谏二百余事,多时违犯太宗意旨,反被优容。《资治通鉴》有这样一段记载: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死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征每廷辱我。”后退具朝服,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可见得太宗之受谏,不一定是以受谏为目的,而是表扬自己虚心明察作好皇帝的门面。而魏征也说太宗“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也与这追逐名誉的动机有关。魏征也自知处境的危险,他曾对太宗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因为忠臣没有好结果,良臣则“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彼此共存共荣。

将唐太宗李世民放在神经病医生(psychiatrist)的卧榻上,不是本书的目的,叙事过于琐碎,尤与纵谈“大历史”的宗旨相违。只要有了这些背景上的分析,使我们知道唐朝之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仍去三权分立之理想至远。太宗仍是大权独揽。而且下层机构不能构成选民区(constituency),皇权凝聚于上,中国亦五分权(separation of power)之可能。唐太宗洽遇时会,7世纪之初第二帝国之组成时,既有北魏以来之均田、租庸调、府兵,又有隋朝开设的南北运河和考试制度,上下都是草创,内外的威胁既除,皇帝的行动比较自由,太宗将他执行专制皇权时,稍微参酌众议,因之其皇权比较合理化,对唐宋间保持其继续开放继续增长的趋势,有真切的贡献。但是他的作为,不能做机构上的固定(institutionlize)。

这些事迹也使我们了解以道德作执政标准的危险。这也不是说道德本身不好,可以不要。只是人类性情复杂,道德名义后面的真相不可捉摸。民国初年的军阀发通电时,无不以拯国救民为职志,其重点则是“我”为其拯救者,要是反对“我”,则是叛国殃民。也等于罗兰夫人在法国革命时上断头台前给历史留下一段见证:天下很多犯罪的事,都以自由名义行之。也等于五四运动时所要打倒的并非孔子,而系“孔家店”。西方的政治思想,坦白地承认性恶,反能造成政治体系的“制止与平衡”(checks and balances),使一个现代的国家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尤其值得我们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