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和浪漫主义(第3/3页)

让我们回头再说《三国志》:书内提及吕蒙原是一介武夫,孙权只间便地劝他读书,不料此人不读则已,他一读起来就“笃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因之他的谈吐见识,与以前豁然不同。谚语之“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出自此处。只有此书之叙关羽,则想象与现实参半。此人武艺必有独到地方,譬如他与颜良对阵,“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文中又没有提及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以及对阵之地形及距离,类似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优渥,一意投归先主,应系实情,也与他的习性符合。可是书中叙述他的英雄末路,则毫不恭维。关云长对部下不能开怀推恩的掌握,对于敌情判断、侧卫警备也全部马虎,又破口骂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两面受敌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队毫无斗志,不战自溃,他自己只能率领十余骑落荒而走,也再没有表现斩颜良时之英勇。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战神,秘密结社的团体也祀之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

西方的社会学家,树立了一个“大传统”(great tradition)与“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对立的观念。他们认为一个社会的大传统,有正规的组织、结构和形式化,但只能适应于高层人物。小传统则比较通俗化,适应于大众。它采取大传统的精义,融会简化而有时稍微歪曲之,只要不南辕北辙则可。而且两者之交流也是相对的,小传统在长期日常生活中凝聚若干信仰和观点以后也可以被大传统吸收。

中国之忠孝观念由四书五经阐述开来应属大传统。《三国志》为二十四史之一,也算是这传统所笼罩的一部分。但是因其中资料分歧,离奇的事物荟集,很容易为小说家抽取裁剪补缀而成半创作性的大众读物。事实上它也就是宋元话本的基础,后来又经过元明之间罗贯中等整理,便成为《三国志传通俗演义》。既称“通俗演义”,则照社会学家看来已属小传统之范畴。所以周瑜见杏黄旗而大叫一声,孔明祭东风,孙权与刘备剑砍石块成十字等等更离奇的遭遇与真人实事混合以提高读者兴趣,都可以信口呵成。其方法则是将信史更浪漫化。《三国演义》英译本标题为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三个王国的浪漫史)不为无因。而京剧跟随着以白脸表示曹操之阴险,枣红面表示关羽之不可泯灭的忠厚,蝴蝶式的脸谱表示吕蒙之有心计,也是将历史传奇化和美术化。

我们今日提论这些观念,其目的不在凿穿小传统之虚枉。相反的“民俗”也可成史。中国的君主制度,以皇帝和天命直接统领万亿军民,中层脆弱,法制简单,政府力量之不及,半靠社会力量支持。可见精神动员的功效是无可否认。大传统也好小传统也好,民间的忠孝观念实为撑持宋、元、明、清以来大帝国之有力支柱,这也不是我们学历史的人所敢于忽略。然则话本及剧台上的曹操与关羽及其影响只是魏晋南北朝以后历史上的侧面情景。现在我所谈的是历史本题,涉及公元220年后长期分裂的主因。前人与事实相处过近,也只看到演变的一片段,所以仍待我们曾亲身经历一个类似的大变动之后,将视界看宽看深,才能将资料重新编排,彻底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