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2/48页)

就是在如此这般的一条条街上、一座座院子里、一户户人家中,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观察过、亲近过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各式各样的女人,也领略过与我同龄的少女们的风情。有的是小知识分子之家,有的是工人之家,有的是小干部之家,有的是小贩之家,有的是被“共产”了的富人之家或被“合营”了的小业主之家。有的人家在街头开爿小小的杂货铺维持生活;有的人家在街尾开修鞋铺、理发亭;还有的人家靠男人收破烂儿,女人夏天卖冰棍儿、冬天卖糖葫芦养家糊口……总之,没上层人家,但有最底层人家。没太富的人家,但有很穷的人家……

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观察过、亲近过的,便是这些人家的母亲们和女儿们——20世纪50年代,中国平民和贫民人家的母亲们和女儿们。

先说那些是母亲的女性们。她们当是我母亲的同辈人,年龄在40岁左右。年轻的三十七八岁,年龄大些的四十五六岁。她们不仅是那条街上,而且是偏脸子千家万户的人数最多的母亲。看来,中年母亲是任何一个时代母亲群体的主要成分。

她们大抵没工作,更没职业,20世纪50年代不是女性走出家门竞相谋职的年代。她们大抵是比较典型的传统的家庭妇女。除了极少数知识分子之妻、小干部之妻、解放前的富裕人家之妻,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都是文盲。她们中一半以上又都是城市中的新一代居民,平均定居城市的时间为20余年。有的是在少女的时候进城投亲靠友谋生,一如当代的打工妹,赶上了“光复”,于是索性嫁与城里的男人为妻。当年落城市户口容易,最简单的途径是嫁给一个有城市户口的男人。好比今天的出国女性,获得长期居住权的最简单的途径是嫁给外国人。她们中后来有些人有了文化,是中国开展“扫除文盲”运动的成果。在那一运动中,她们每天晚上成群结队去夜校的身影,是当年城市里一道独特的、具有轻松喜剧色彩的风景。

家庭妇女的主要责任和使命当然是扮演好家务总管的角色,这也是她们互比优劣的主要根据。

她们每天早早起床,尽量轻手轻脚地做饭。那辰光正是丈夫和儿女们睡“回笼觉”的时候,扰醒了儿女无妨,儿女白天尽可以补觉。扰醒了丈夫,丈夫是要生气的。丈夫不生气,她们自己也会觉得罪过。将去上班的丈夫白天无处补觉,这一点她们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谈不上罪过感,也会内疚。夫妻感情好的,便会生出一份儿心疼。这一点和今天的妻子们是很不同的。今天的妻子们虽然也做早饭,但已非义务,而是觉悟。何况自己也要吃了早饭去上班。今天许多人家做早饭的义务已移交给丈夫们了。倘丈夫们弄出大的响动,扰醒了妻子们,她们也是要不满的。今天的丈夫们如果不主动承担做早饭的义务,久而久之,妻子们是要牢骚满腹甚至提出抗议的。但20世纪50年代绝少有丈夫们做早饭的现象。那样的丈夫将遭男人耻笑,同时那样的妻子也将遭女人耻笑。20世纪50年代的妻子们,没有因做早饭而发牢骚的权利,更没有抗议的权利。这一种任劳任怨,乃是由她们家庭妇女的角色所决定了的。

20世纪50年代以细粮为主的家庭不多。生活较优越的家庭每月三分之二的时候吃细粮,生活一般的家庭每月一半的时候吃细粮,生活贫穷的家庭每月仅三分之一或更少的时候吃细粮。那细粮也就差不多仅够丈夫一个人吃和带饭了。倘家中有老人、有小儿女,受优待跟丈夫们沾点儿吃细粮的光,于是,也就几乎只有妻子自己吃粗粮了。

虽然如此,她们也无怨言,甚至会认为这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之事。更甚至,不愿实情被外人所知。当然是不愿在这一点上被别人家的妻女们同情和怜悯。因为在这一点上来自别人家的妻子们的同情和怜悯,对于她们,似乎意味着自尊所受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