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远谋(下)(第2/3页)

“嗯……”张士诚沉吟不语。他知道王克柔是出于一番好意,怕自己将来生了跟朱重九争天下的念头,所以才苦苦奉劝。但是,野心这东西就像坟茔里的鬼火,只要冒一个头,轻易就无法熄灭。直到将能烧得东西统统烧光,或者被苍天打下来的惊雷劈成齑粉。

“不过依旧是火器之利而已!”黄敬夫唯恐张士诚被说动,硬着头皮凑上前,大声辩驳。“光凭着刀兵之利,就能定得了天下了?如此,暴秦又何来二世而斩。我等又何必舍死站出来,誓要推翻蒙元?!”

“那先生以为,天下以何而定?难道靠嘴巴来吹么?”王克柔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着反问。

“当然!当然不是!”黄敬夫气得胡子上下乱跳,喘息着摆手,“当然不是光凭口舌之锋。亚圣有云,仁者无敌于天下。若仁者在位,必尊儒重道,亲君子,远小人。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四民各守其序,各安其业,而后域内大治,上下同心,众志成城……”

“打住,打住,你说这些,我听不懂!”王克柔皱起眉头,连连摆手。“你就直接跟我说一句,打天下不靠刀兵靠什么?”

“除了兵戈之利之外,还要内修仁德,外积信誉!”黄敬夫是秀才遇到兵,满肚子大道理没人听。只好用尽量简练的语言,概而述之。

“那什么叫内修仁德?”王克柔看了他一眼,继续追问。

“刚才已经说过,其意有三。尊儒道、施善政,兴教化。”黄敬夫毫不畏惧,摇头晃脑地解释。

类似的话,他已经跟张士诚说了不下百遍,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种内在的连贯性和逻辑性,听起来毫无破绽可击。谁料王克柔此人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又摆了摆手,大声打断,“行了,行了,你说得再多,我也听不懂。我就是想问你一句,那朱总管在淮扬三地,先救下了扬州百姓六七十万,今年又从洪水中救下睢阳、徐州、宿州等地灾民一百三十余万,算不算仁德?”

“这?”黄敬夫再度语塞。想要承认,却不甘心被人牵着鼻子走。想要否认,偏偏又鼓不起任何勇气。

“我再问你,朱总管在淮扬三地兴办作坊,让那些没有田地的闲汉,每月都能赚到一、两吊钱养活老婆孩子,算不算仁德?”

“这……”黄敬夫又是一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能让街头闲汉都找到个差事干,能赚到比当佃户还多的钱粮,当然不能算是恶政。但这些作坊,却严重动摇了士绅们在乡间的根基。谁想要将田租定得高一些,都将面临佃户门阖家逃入城中找活做工,不再替自己陇头刨食的风险。

王克柔却丝毫不体谅他的难处,像个大胜归来的将军般,继续刨根究底,“我还要问你。朱总管拿出钱财来,办社学,办县学,办府学,办百工技校。拿出钱来资助别人广开书院。让淮扬的孩子凡是父母肯答应的,都能有书可读。这算不算施仁政?”

“这……”黄敬夫接连后退数步,牙关紧咬。淮扬之政,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就是这一条。将读书从一件高雅且困难无比之事,彻底变成了人人都能为之。虽然这种遍地开花的方式培养出来的读书人未必能与自己这些“大贤”比肩。但久而久之,必将导致读书人的价钱彻底烂了大街。长袍秀才与市井小贩,地痞流氓同争一份钱粮,却丝毫不会觉得羞耻。

“这,这朱总管乱开学堂,胡解诗书,将儒门经典与打铁之书同列,岂能称仁?”蔡彦文性子远比黄敬夫要急,见后者迟迟驳不倒一个武夫,忍不住跳出来帮腔。“非但不能称仁,大乱之世,必从其始也!”

“呀——!”王克柔可能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说法,惊得两眼瞪起老大。“这可就奇怪了。救民百万不能称为仁,授人以渔不能称为仁,教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也还不能称为仁。反倒成了滔天大罪?敢情这仁义不仁义,全在你们这群人的嘴皮子上!给了你们这些人好处就是仁义,没给你好处都是暴君!如此,我看这部歪经,不听也罢!让开,让开,别污了王某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