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六章 归航(第3/4页)

“原本我以为只要这样做,就上无愧于国家君父、下有利于庶民百姓,就算是尽到一个为官者的本分。”海瑞说着话锋一转,语调悲愤道:“但我错了,大错特错!因为我发现,如果不先改变一些东西,就算有一百个我、一千个我,干出一千件、一万件实事,也都会如空中楼阁,轻易便会被摧毁。”

“这个朝廷已经是无人不贪、无处不黑,每个人都想着中饱私囊、把大家的东西变成自家的;无论是田土赋税,盐铁课税,还是运河堤坝工程,都有人在等着,捞一笔好处!于国于民有利,他们捞不着好处的事情,不干!于国于民无利,但他们能捞到好处的事情,却大干特干!不只浙直一带,全国两京一十三省全是这样的王八犊子!”

海瑞面如寒铁,却须发皆张,声音无比愤怒道:“他们为什么就能够肆行贪墨而愈贪愈烈?就是因为在他们上面还有更多挥霍无度之人!朝中有蟒袍玉带、道貌岸然的大员;宫里有贪得无厌、狐假虎威的中官,各地还有遍及天下的皇室宗亲。”

“都说是严党作祟,让大明败落成这个样子。”海瑞哂笑道:“我不是瞧不起他们,就凭严嵩严世蕃父子,就能把大明搞成这番模样?我看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至少宫里和各地的藩王宗室,就不是为人臣者能管得着的!大明朝落到今天这地步,这些人也难辞其咎!”

“就拿那些藩王来说,国初洪武年间,宗室人口仅五十八人,到成化年间,玉牒所载宗室人口达八千二百零三人,至嘉靖初年又增加一倍,达一万八千余人,而今经过三十多年的承平,宗室人口已经超过三万五千人。这些天潢贵胄,全都不事生产,靠国家奉养——按照规制,一个亲王要年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纻丝、绢、纱罗、冬布、夏布各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数不胜数。一个亲王便要让国家靡费至此,那全部三万五千宗室,耗费的国帑又是多少?大人算过没有?”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没有。”

“我算过!我南直隶从嘉靖十年到三十年,平均每年存留粮米一百一十二万千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府衙禄米却要二百四十三万石。以天下最富之南直隶,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其负担之重可见一斑。”海瑞目眦欲裂道:“更为可恨的是,这些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不仅大肆享受着国帑奉养,还贪婪的大肆兼并土地。还拿我南直隶为例,至少七成土地,都集中在这些人手中,且靠着他们的特权,皆不纳赋!于是上面那沉重的税赋,都要压在小民百姓的身上。”

“大人您想,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三成,却要纳全天下之税,养那些家有良田万顷的达官贵人,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造反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便听海瑞痛心疾首道:“有道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东南倭患之所以越演越烈,不正是官逼民反的结果吗?老百姓但凡有活路,谁会背弃祖宗,铤而走险去当倭寇?”

“所以我说,天下之大弊不除,东南永无宁日,朝廷永无宁日,我大明百姓永无宁日!我海瑞愿以微薄之躯,拼死进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只要陛下能亲贤臣、远小人,发愤图强,刷新政治,打击豪强、限制宗室、消灭兼并,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谁还会下海当倭寇,则东南可不战而定,这才是人间正道!”在那里一刻,海瑞周身都被一种狂热的气息所包围,让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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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终于把话说完了,定定地望着沈默,却没有看到哪怕一丝赞许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失望,‘道不同、不相为谋’七个字,兀然浮上心头,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条路,注定是孤独黑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