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伯约服顺汉丞相,诸葛乔殉难阳平道(第4/6页)

他本想接着做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也失了心绪,手竟发起了抖,冰冷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忽然便悲伤起来,像心上开了一个缺口,幽冷的水便漏了进去。

奇怪!诸葛亮以为自己可笑,想要自嘲地笑一下,那笑容偏被莫名的哀愁清扫干净,硬是没法让自己展颜。

修远正在挑灯,转脸看见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诸葛亮回过神来,看一眼书简上的累累文字,那一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竟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轮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的气,在黑寂的天幕抹开了一溜溜惨白的痕迹,像是结不了痂的烂伤疤,永远残忍地裸露在尖锐的伤害里。

他忽然地想起了赵直,若是赵直在,或许能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后,赵直便声称纵是诛十族也再不上前线,他也觉得以前对赵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寻赵直,赵直大约听到了风声,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儿也找不到,他也不想为一人而大动干戈,也就没再勉强。可如今想来,绑也要将赵直绑来,赵直并不能改变他决定的信念,却足够作为一种警醒的力量。

诸葛亮慢慢地在军营里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结出柔色的花朵儿。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宛如显出一桩心事的轮廓,心事太多,最后也数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问修远:“那姜维还在么?”

“还在呢,您没发话,他们不敢放。”

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颠倒,早忘记了军营里还锁着一个魏国俘虏,连劝降的时间也没有,这姜维便跟着蜀军从冀城来到西县,无辜地成为偌大的军营中被遗忘的一张陌生面孔。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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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营帐顶漏下来,姜维仰起头,冰冷的感觉洒了一脸。

他于是站了起来,用一双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离析,直直地落在地上,开出无数细小的漩涡。

帐外看着他的两个士兵听见响动,手持长戈挑开帡幪,喝道:“别乱动,想逃跑么?”

姜维瞪了他们一眼,忽地又坐下去,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着身上的伤,疼痛搅住了筋骨,他觉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凉飕飕的,也许是浸出来的血。他自从被俘也没有查验伤情,硬熬着坚持到现在,蜀军的医官要为他治伤,他把人家赶了出去,身上撕裂着,心里也焦虑着,不知道冀城的家里母亲妻子如何了。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军,或许整个天水郡都被蜀军掌控了。

他们生擒自己做什么呢,还要让自己为他们充任摧毁城池的帮凶么?冀城人也许恨死自己了,他便是侥幸逃出蜀军行营,也无颜回去见父老子弟,这一下不仅马遵认定他是叛贼,冀城也以为他投降了蜀军,他真真百口莫辩。只是别因自己的冤屈贻害家小,再深重的骂名由他一人承受。

月光更强了,那是被谁将帐门一整个掀开。姜维避开了脸,他听见轻软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吹拂,像漏在铜壶里的沙土,叹息着时间一瞬一刹地离开。

他转过脸去,月光里荡漾着一个人的轮廓,周遭有朦胧的雾水,空气里弥漫着梦的滋味。

姜维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脸,仿佛在清澈的水底慢慢绽放的芬芳,那一分幽静弹动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很多年以后,白发上头的姜维还能回忆起那一天,那天有风有阳光,是个清朗的好日子,像过去很多日子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伤的喟叹,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后来说,我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转,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实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