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清流之余绪(第2/3页)

南朝历史轴线,存乎清流士大夫-流民寒人武装集团之阶级斗争。《世说新语》之阶级对话如下:

“老贼何事急急?”

“我不急急,卿辈哪得坐谈?”[50]

无武装集团欲凌驾于武装集团之上,太极内交学、舆论导向学[51]何可稍钝?二者皆附清谈而立,故清谈衰而门第尽,门第尽而金陵王气终于三百年矣。

王谢门阀之流民政策,以江表为绝对国防圈,为文人士大夫及其私属宅地专用。非我类而已自成指挥体系者,以柔道驱之上流、驱之河淮,为王障虏,无论成败,皆建邺君臣之利。王羲之奏折即此义,实则乃祖久已“做得说不得”,孽孙偏取“说得做不得”,显系技巧衰退,琅琊门第乏才,宜陈郡谢氏太极学代兴。

流民诸帅不过无文,岂皆白痴?蔡豹、郭默,前车共鉴。抱血诚而万里归义、怀怨毒而反戈内向者,前后相继。祖约之淮西集团、苏峻之海岱集团、姚襄之秦凉集团,皆侯景之先驱。桓氏之雍荆集团、宋武之北府(徐州)集团、齐高之青齐淮北集团、梁武之樊邓集团,终置马棰于拂尾之上。

名士之太极、舆论二学,亦与时俱退。谢晦之易君蹈死,较清谈伴友谢傅(谢安)、简文(司马昱)之从容默契,相去万万。谢朏[52]之举烛默耳,唯求自保耳。迄于梁陈,名士化为膏粱,久矣不知“五十年练笔”为何物,目“五分钟作画”为作秀现场,是以洋相百出,为武夫所嗤。子山(庾信)受梁武帝特达之知,守朱雀桥,据皇城要津。以“江南多好臣,岁一易主”定理,因应政变,乃名士基本功、相业之根芽。卫主破贼,名垂竹帛固无不可;顺天应人,以儒门看家本领“愚君政策”,令彼入我范围,其功亦属不细。而子山乃坐床食蔗,摆足顾荣、谢艾羽扇纶巾,王氏兄弟临白刃而不动之造型,不意羯胡一矢及蔗,修心功底尽露,主帅弃桥狂奔,三军解体,武帝饿死台城。王褒侍元帝,临危以速降为奇策,署家奴以自免。王克迎湘东王师,北来降人(身即夷狄之畔臣)王僧辩有“甚苦,事夷狄之君”之讥,乃不知所答。百年卿相智不及武人,“重人物”之江左人物衰弊,时也数也。梁亡则南朝气尽,陈家与蛮夷共治;一统则关陇与河北争,江东不与。华夏之余烬名存实亡,文中子志建邺平毁[53],哀礼乐也。

舆论政治开辟门阀政治,舆论领袖由学阀而政阀,唯华夏有之。六朝门第非如钱穆所云“弃儒入道法”,实则门第自身及其命脉——家风家学家教皆儒学“贤人主义”“道德舆论主义”“礼乐价值观”“政治伦理家族化”逻辑终点。“王氏青箱学”集儒化家族五百年之大成,“传统中国社会结构”“唐式家族”“差序格局”“多子偏好传宗接代主义”皆凝固于魏晋,大异秦汉原子化小家庭及其节育主义,唐人掠其美(或恶?)。[54]废秦刑典,用周变秦,亦于魏晋之间。王郎之拒曹公,儒化刑政之最后胜利也。唐人通盘继之,无所创益,面目迥异汉狱纯用秦政、文法吏自成阶级与儒生齐,列朝于唐仅补缀耳。

儒学和平演变,唯有自政治表层深入社会家庭日常生活,始能牢不可破。貌似抛弃政治者,实为民间设想转为既成体制,已失争议价值。无此日常儒学及其家族传承主义,华夏未必不效罗马,沦为地理名词,奉山河于用通古斯语、信佛教,以普六茹、树洛干为习用姓名之新邦。成败臧否,殊亦难言。

附注:

六朝门第有“社稷之忠”理论,大意敷陈“晏子不死君难”说,以为君主有二身:死社稷者,社稷之臣从之;死私怨者,私属腻友从之。为士人者,自署于私属之列,不知廉耻也。南朝之多“好臣”于“岁一易主”之日,不断运用上述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