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之流,混沌之海(第3/4页)

什么是民国?它不是一些事件,甚至不是一条道路,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也许有许多条路,也许一条路也没有,也许有高速列车接送,也许必须自己开路。地图是重要的,但不会比方向更为重要。道路决定命运,但方向决定了道路的命运。方向是价值决断的产物,超乎实证知识的层面。价值源于产生你的传统和你选择的传统,是一切论证的起点而非结论。如果你决定去更加温暖的地方,你就要选择去广州的马车,而拒绝去北京的飞机。如果有人说他的飞机比你的马车先进,他的飞行员比你的马车夫高明,以及多少人在路上淹死,多少人在终点喂了鲨鱼,这时,你没有必要费心争论,要像水手对待飓风一样承受必要的代价。如果你想欺骗自己的同伴,用道路的优劣偷换方向的选择,你将在为时太晚的时候发现,你的聪明不足以代替法则保护你。

什么是法统?它不是宪法的形式和权力的分配,而是一种必须建立和巩固的神秘信任,以及一种鉴定“正、闰、经、权”的价值选择。只要后两者存在,任何形式的宪法和权力都能稳固。反之亦然。如果华夏可能变形为民国,正统就必须变形为法统。法统失败,就是民国失败。权力斗争以法统为借口进行,就是法统胜利的最佳证明;而权力斗争不再以法统为借口进行,就是法统失败的最佳证明。朱元璋与张士诚的斗争必须以儒家道义为借口,甚至必须为此牺牲和掩饰原有的白莲教信仰,这就是儒家正统的胜利。如果朱元璋敢于理直气壮地宣布白莲教的胜利,或是宣称朝廷理应依靠不受任何限制的暴力统治,那就证意味着无论儒家正统是否应该灭亡,事实上已经灭亡。如果詹姆斯国王和科克爵士都自称英格兰古老法律的化身,那么法统和英格兰王国就已经胜利了,而君主和国会谁胜谁负已经不再重要。如果段祺瑞执政府和广州国民政府都自称废除法统的革命政府,那么法统和民国就已经失败了,而南北双方谁胜谁负已经不再重要。政治借口与权力斗争的关系无异于婚姻神圣和肉欲享受的关系。以肉体欲望否定婚姻誓言和社会基石的神圣性,在经学和史学的意义上都是极其幼稚的。不宁唯是,这种论证是价值虚无主义入侵存在之家的明确征兆。价值虚无主义的源头并非难以判断,我们非常熟悉赤裸暴力的需要。后者特别希望证明:一切男女关系本质上都是肉体关系,因此婚姻、通奸和强奸没有本质区别;一切统治本质上都是暴力关系,因此法统、僭政和无政府没有本质区别。这种论证的下一步就是:强奸犯是诚实的,因为他愿意为自己的享乐付出牺牲;丈夫是卑鄙的,因为他借助虚伪的形式骗取免费的福利。这些论证是超乎正确或错误之外的,因为这就是老鼠爬上餐桌的明确征兆。只要走到这一步,任何论证都已经丧失意义。

埃德蒙·柏克曾经说过,法国革命的可怕在于国王和王后变成了可以砍头的男男女女,因为君统的神圣性乃君主国存亡的关键。法律是共和国的母亲,因为法统的神圣性乃共和国存亡的关键。所谓神圣性,就是信任出于敬畏而非理性。共同体受制于群众想象力的弱点,甚于智者理性的巅峰。纯粹理性没有敬畏法则的背景约束,几乎不可避免地解构自身。从现代到后现代、从人本主义到价值虚无主义的路途并不遥远。如果君主只是可以杀死的人,法律只是强者的命令,君统和法统都是统治者的虚伪和臣民的幻想,那么人类也只是牛羊的捕食者和虎豹的食物。捕食就是捕食者资格的唯一证明,被捕食就是食物罪行的唯一证明。这种生活只能是悲惨和屈辱的,任何个体的智慧和力量只能加重整体的恶性循环。这种社会只能产生一种哲学,就是我们俗称的后现代主义或庄禅之道。“末人”智者夸耀自己的解构能力,从而满足不知为何尚未解构的残余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