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命的自觉(第3/7页)

从位于官僚群体金字塔顶点的天子宝座的视角,无法轻易发现政治寡头的存在。但从横向的第三者视角观察,这些都清清楚楚。雍正帝到四十五岁为止的藩邸生活,让他仔细看清了政界的恶习:

试思当今皇帝即昔日饱尝人世间酸甜苦辣之四阿哥也。

这句话一方面让人觉得雍正帝自信满满,另一方面又让人体会到其心情之沉重。

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雍正元年的一月一日,皇帝发上谕,训诫上自一品的总督下至正七品的知县等地方官,告知他们各自的为官要务。这道上谕可以被视为雍正帝发布的论述自己执政方针的宣言书,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希望地方官勠力同心、一心治国的渴求。作为上谕中共通的内容,雍正帝提出当时地方官面对的最大诱惑是兼取名声与实际利益——“名实兼收”,指出必须根绝这种败坏的风气。“名”是指官吏之间的相互评价,可以通过交际而获得。在官场上,名声是一种资本。天下闻名的官吏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优待,因为交际面广泛的人利用价值很高,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拜托其在背后运作转圜。在奢侈浮华的官场上,交际应酬必定需要高额费用。费用如何获得?或者私吞租税,或者勾结政商,或者收取贿赂,无论采取何种方式,最终无非加重了人民大众的负担。挥霍不义之财进行奢靡的交际,利用交际攫取名声,名声远播则有更多机会做上高官,在幕后运动中也更能呼风唤雨,于是收入便源源不断滚滚而来,也就是所谓的名实兼收。但长此以往,官吏日益肥硕,底层人民大众日渐瘦弱。政治决不可如此。政治并非为了官吏,而是为了人民。官吏若想要认真施行政治,就不应当将时间和金钱浪费在互相交际上。但最让雍正帝为难的是,通过科举及第而身居要职的高官们,不但善于交际,更乐于交际。

继对地方官的训诫之后,雍正二年七月,皇帝又颁布《御制朋党论》的敕文,文锋直指这一点。宋代著名的文学家、政治家欧阳修作《朋党论》,在文中大致有如下论述:

不应责备官吏之为朋党者,因为正人君子方能始终如一地团结一致,奸邪小人因利害而动,故其朋党易破。

雍正帝对其大加贬斥,称它为欧阳修的邪说,因而自己另制《朋党论》一篇。雍正帝认为:

君子之必无朋党。奸邪小人掩己之非,欲以大力树朋党,歪曲天下之公判,此乃干犯君主大权。

两年后,雍正帝再次颁下敕谕,其中有这样的内容:

昔者天下治道无二。唯命下之时,熟虑是否[秉公持正,适中合理,至于旁意忌嫌亦奚暇瞻顾计虑耶。]天下人无数,所思皆异,岂能缄其口焉。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雍正帝似乎非常蔑视舆论,但在雍正帝看来,当时所谓的舆论未必是公正的万民的舆论,而是被严重歪曲的舆论,因此不可取信。最终,他的态度可以归结为著名的《论语》中的语句: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万事皆在君主心中。“别废话,把一切都交托给朕!”这便是独裁君主最贴切的心声。

但是,君主以一己之力背负天下的全部责任,凭良心说,真是太辛苦了。不过话说回来,在四十五岁这样年富力强的年龄继承大统的雍正帝对此甚为自信,加之他还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在。他自始至终都十分积极进取:

[士俗官常自宋元以来其流弊不可问矣。朕欲竭力挽此千百年之颓风。]

雍正帝充满自信地谈着他的抱负。

但这项工作确实相当困难。因为这意味着改革当前的官僚组织,树立全新的官僚体系。而且,与在别处新建房屋再毁坏旧屋不同,他的工作更像是将旧房子中被虫蛀的柱子一根根取下来更换为新的,将其改造成全新的建筑一般。革命容易而改革实难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