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躲躲猫的世界(第4/8页)

当然,不论是再现自然的必要性还是自然本身获得再生的力量,都意味着自然是可以被改造的,通过改造它可以变得容易理解和控制。早期洞穴壁画很可能是对尚未发生的捕猎的视觉表现,是期待征服自然的一种愿望。“改造自然”这种说法已经历史悠久了。但是达盖尔脑中并没有“改造”这个概念,他的本意是说摄影术能够使每个人都拥有随时尽情复制自然的能力。他想说他发明了世界上第一种“克隆”技术,他还想说,摄影术和视觉经验的关系就像印刷机和书面文字的关系一样。

事实上,光靠达盖尔银版法还不能达到达盖尔讲的这种对等关系。威廉·亨利·福克斯·陶尔伯特,一个英国数学家和语言学家,发明了从底片翻出正片,直到这时,照片的大批量冲洗和发行才成为可能。“摄影术”这个名称是著名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起的。这是一个奇怪的名称,因为在英语里,它的字面意思是“用光书写”。也许赫歇尔起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有讽刺意义的,因为很明显,从一开始大家都明白,摄影和书写(任何形式的语言)是不能存在于同一个话语空间的。

但是,自从摄影术被确定下来以后就一直被作为一种“语言”。其实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因为这无形之中抹杀了两种话语模式之间的本质区别。第一点区别是,摄影是一种只描述特例的语言,在摄影中,构成图像的语言是具体的。与字词和句子不同的是,摄影无法提供给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观点和概念,除非我们自己用语言把图像转换成观点。摄影本身无法再现无形的、遥远的、内在的和抽象的一切。它无法表现“人”,只能表现“一个人”;不能表现“树”,只能表现“一棵树”。我们无法拍出“整个大自然”的照片,也无法表现“整个海洋”,我们只能拍下某时某地的个别片断——某种光线下某种形状的悬崖,某个角度某个时刻的海浪。正如“整个大自然”和“整个海洋”无法被拍摄下来一样,在照片的词典里也无法找到可以表现“真理”、“荣誉”、“爱情”、“谬误”这些抽象概念的词汇。“表现”和“谈论”是两个非常不同的过程。加弗里尔·萨洛蒙曾经说过:“看照片只需要能辨认,看文字却需要能理解。”他这样说的意思是,照片把世界表现为一个物体,而语言则把世界表现为一个概念。即使最简单的命名,也是一个思考的过程——把一样东西和其他东西进行比较,选择共同的某些特征,忽略不同之处,然后进行归类。在大自然里没有“人”或“树”这样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如此简单的分类,有的只是变化多端和形形色色。照片记录的是这些形形色色中的特例,而语言的作用则是使它们变得更加容易理解。

照片中没有句法,这使它无法同这个世界理论。作为某时某地的“客观”片断,照片可以证明某个人在那里或发生了某事,但这样的证明却无法提供任何意见——无法提供“本来应该怎样”或者“本来可能怎样”。照片表现的是事实,而不是关于这些事实的讨论或从这些事实中得出的结论。但这并不意味着照片没有认识倾向。苏珊·桑塔格说过,照片是“我们通过照相机表现出来的东西对世界的理解”。但她又进一步论述,一切真正的理解起源于我们不接受这个世界表面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当然,语言就是用来挑战、讨论、质疑那些我们眼中表面事物的一种工具。“真”“假”这样的表述只能出自语言的范畴。当我们看到一张照片的时候,“这是真的吗?”只能表示“这是某时某地的真实再现吗?”如果答案是“是”,那么就没有任何值得讨论的理由,因为不相信一张真实的照片显然是荒唐的。照片本身就是不容置疑的观点,代表着确定无误的事实。它无心辩驳,所以它就是无可辩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