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样的德意志

1871年的新德意志对未来自己在欧洲扮演的角色满怀深深的未知,而德意志人也对自己的新身份充满困惑。包括法国割让的阿尔萨斯和洛林两地的新德意志范围内有4100万居民,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把自己称为德国人,他们仍旧满怀地方主义和地方民族主义的自豪感,把自己称为巴伐利亚人、普鲁士人、巴登人、萨克森人,不一而足。北海和波罗的海的港口居民仍以汉萨人自居,意指曾经垄断航线和商业的强大商业联盟——北德汉萨同盟在中世纪的辉煌。这些自我身份定义的潜台词能让那些使用它们的人们与一般意义上的德意志民族身份、与俾斯麦和柏林的统治划清界限。不过,就连俾斯麦和他亲手推上皇位的帝国皇帝也更愿意称自己为普鲁士人,条件允许的话,乃至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勃兰登堡人。俾斯麦偶尔会把自己唤作普鲁士国王的“勃兰登堡侯国臣民”;他偶尔也会强调他的祖先早在1416年霍亨索伦王朝从纽伦堡迁入勃兰登堡之前就在这里的旧马尔克公社占有土地。

德意志联邦主义情结不仅曾经是,而且如今也是德意志人由来已久地渴望与政治中心、与波恩或柏林、与“德国人”的身份保持差别的最实际的宪法表达形式。人们一直埋怨俾斯麦新德意志的原因之一,在于这个国家搞的是中央集权制,而联邦制只是顺便用简单的宪法语言粉饰了一下——“德意志帝国是德意志诸邦国和自由市的共同体”。普鲁士在经济、工业、财政、行政和军队等领域都占主宰地位——实际上,德意志三分之二的疆域、五分之三的人口都归普鲁士统治。先通过柏林威廉大街的普鲁士政府机构进行决策,再提交帝国各部门参阅,随后法案得以确立,政策得以推行。而且,在官方文件中,那些掌管帝国各部门的国务秘书们在地位上显然不及那些“冠以阁下头衔”的普鲁士大臣们高。

即使是在巴伐利亚、符腾堡和巴登这些邦被纳入俾斯麦的新德国前——它们曾经被拿破仑出于战略考虑而有意规划在欧洲地图之上——这些邦的人们也从未忘记他们的祖父们曾经可以如何自由地决定自己邦的事务、发行自己邦的钱币、规定自己邦的税收,而同时,除了远在天边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外,任何人无权凌驾于本地市政府与修道院之上。科隆人民始终厌恶普鲁士自1813年拿破仑败退开始至20世纪中叶结束的占领。他们常常会在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上进行嘲讽普鲁士历史英雄人物的表演。当地的1848年革命明显带有反普鲁士的色彩,而1918年刚过当地又掀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莱茵分离主义,试图脱离普鲁士和柏林而独立。在曾经引入法国法律的德意志西部地区,《拿破仑法典》被沿用到1900年。而地处德意志东部的普鲁士所制定的《普鲁士邦法》——一部历史悠久、深受启蒙主义熏陶、贯彻法国大革命理念的民事法,也得以沿用至今。

德意志的多样性还深深地体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在面包与啤酒、服装、语言及地区法律中。除了有产阶层和知识分子,普通人都只说当地方言。而那些人也只是在彼此对话时才讲官方德语;他们同下人、底层民众对话时仍要讲方言。俾斯麦,既是诗人又是伟大的议会演说家,在对易北河容克庄园里的农民讲话时依然使用低地德语,一种南德意志人听不懂的方言。南德意志下巴伐利亚的多瑙河畔的施特劳宾居民,每每踏上北德意志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土地,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异国之感——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有什么理由去那里。德语中还有很多使用起来千差万别的语调和成语,它们一旦被同时使用,则或被人认为滑稽可笑,或让人不知所云,或二感兼有。萨克森邦的居民拥有一门得天独厚的方言,听起来往好里说是有趣,往坏里说是粗鲁,不过他们精湛的文化和工业成就使这种方言得以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