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后来

文:我从临清到济南,解放以后就调到上海了。因为原来那个人(前夫)到了上海。我先是调到电影厂,后来因原来北大的老同志动员我,我又调到华东局宣传部。在宣传部那一段去做报告,给失业工人讲社会发展史、党史,这也促使我学习了一些马列主义的书籍。以后又调到了人民艺术剧院去搞创作,拍过一个电影,是郑君里导演,赵丹主演的。再以后又调文化局去搞外事工作,当时叫外宾接待委员会,管所有外宾的和我们给外宾的演出。那时工作很辛苦,常常夜里两点钟汇报,每天都睡很少觉,也没有什么享受。但是所有的部门我都接触过,也什么都见过。

我见过那么多人,梅兰芳给我的印象最可贵。举一个例子,那时徐平羽注179是秘书长,就是外宾接待委员会的领导,他叫梅兰芳演《游园惊梦》给外国人看,我说“游园惊梦”词句是很美,但是中国人都不大能看得懂,昆曲太深奥了,一般的人都不怎么知道。但是他非要梅先生来演,演还不说,还得让人家彩排。人家可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艺术大师呀,我怎么能叫梅先生来彩排呢!那时刚刚解放,人家对共产党是百依百顺呀,一分钱没有,就自己来,跟梅葆玖演了一段《游园惊梦》。给我们俩人看完以后,徐平羽又说不行了,人家梅先生倒是一声不响,他就这么一个名人,一点也不发脾气,那么温和。可是我都无话对答梅先生,虽然不是我的事儿,我就觉得好像我欠了他的,我就老是内疚。后来他演出,我带外宾到后台去看他,他那兰花指就伸出来了:“对不起我还没卸妆。”他是艺术大师,也是全世界唯一的,对不对?可他那么善良、温柔,艺术上要求高,生活上很朴素。他这一辈子,在最困难的时期,抗战时期,他留胡子不唱戏,那他可就一点钱也没有啊,还要养活他那个班子的人。解放以后他捐了一架飞机呀,就是他和常香玉。这样的人现在共产党里有几个?梅先生这个人真是可贵,是中国人的骄傲。我这一辈子能见到梅先生,跟他亲自谈,我就服他,他死了我就大哭。现在人家谁提起梅先生,我都觉得他是最可尊敬、最可敬仰的人,真伟大呀,那个谦虚,太好了。

我说过,“三反”“五反”,以后“反右”都有我的事儿,带着演员下去生活,他们也不敢叫我。那时我就想不通,吃不下饭,我就哭呀,夜里做梦也是哭、叫:“我怎么成右派了,成反革命了?”以后时间长了,慢慢就习惯了,一点也不在乎了,反正你把我打成“反革命”了,什么我也不管了。“文化大革命”时我是“现行反革命”呀,因为我骂过李作鹏。注180我不是说当年李作鹏要跟我好么,他报复我。他们一说是这事我就笑了,我一点不害怕,我说我是骂过你,我说我到现在也没看上你!反正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我为什么回北京来?我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我都七十几岁了,何必还要结婚呢?我们是1935年“一二·九”之后认识的,他在清华大学搞学生运动,我是“民先”注181的交通员。对他这个人,我完全是出于崇敬,我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男同志,好到这种程度。他对夫人是好的了,他夫人瘫痪二十八九年,都是他侍候的,从他40多岁起,拉屎撒尿、喂饭、洗,都是他。就别说男的,女的也不行啊。我到他家去看过,那时候他夫人手还可以动,她吃饭,半天才吃一点点。最后3年她成了植物人,饭都不会吃了,不会咽了,他就把她抱起来靠在他身上,让她吃一口东西,呼一口气,一天三餐,要是别的人早就死了。男性能那样子善气!注182如果不是这样的人物,我一个人过得多潇洒,这么大年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