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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备清理完台前的污物准备离开时,佟继臣又叫住了他,说:“向有备,还没有清理完哪。”有备围着手术台寻找,就见台下还有一条带血的床单,那床单底下就是一条人腿。有备这才想起佟继臣刚才做的本是截肢手术。一条人腿足可以吓昏有备,一条人腿也可以使有备清醒。原来他的职业正联系着这些长在人体上的胳膊、腿,和脱离开人体的胳膊、腿。床单下的这条人腿是从高位截下的,大腿的肌肉翻开着,骨头的断面从肌肉里戳出来。有备知道这块骨头叫股骨,股骨的上端连着骨盆,下端连着胫骨。董医助说过,股骨、胫骨是支撑人直立行走的主要骨骼,股骨外面由四头肌包围。但是现在不是有备学习研究股骨和四头肌的时候,现在是要他扛起这条包括股骨、胫骨和附在上面的肌肉的腿,去把它掩埋。这件事不允许有备有半点犹豫,可他还是闭住了眼睛。他闭着眼搬了搬那条腿,觉得分量不轻,他还是去找了董医助,求她帮忙。董医助审视了一下眼前的事,动手先把那条带血的床单铺开,接着就去搬腿。她搬起了大腿的一头,有备学着董医助的样子,搬起了有脚的一头。他们把腿在床单上放好,用床单包住,再用绳子捆紧,拿根木棍抬出了村。

黄昏中,他们把那条人腿埋在笨花村南的一个青草坡上。七月,正是闷热天,那条脱离开人体将近一天的腿放出腐败、恶臭的气味。有备和董医助埋好腿,沉默着往回走。还是董医助先开了口,她看着一路无话的有备问:“有备,你怕不怕?”有备不说怕也不说不怕,只是低头走路。董医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要说不怕才是假话呢。可这就是咱们的工作,净是你想不到的事。那回出诊我让你导尿就难为了你,这回又是一条人腿。下一次,谁知道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事……对了,你还没有包过死人哪,我可包过。”有备问董医助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包,董医助对有备说,八路军有规定,牺牲的战士每人要用两匹白布包裹后埋葬。谁来做包裹呢?也是这些医护人员。有备听着董医助讲包裹死人的事,又正值黄昏时刻,便觉得更加瘆人。却不知这样瘆人的事,还真的正等着他。有备和董医助回到大西屋,那个淌着肠子的战士死了,战士身边就放着两匹白布。佟继臣一见有备和董医助进了院,就喊住他们,让他们去包裹这位战士。有备正在踌躇,孟院长走过来说:“这件事让我和小董来吧,有备还是个年轻同志,不能给他这么大的压力。”孟院长说着,把白布展开,就准备往战士身上绕。小董搬起了战士的身体,有备看见那战士的身体很绵软、很苍白,肚子上缝合过的口子还渗着血。他克服着眼前的恐惧,主动参加进来,蹲下,扶住了那战士的一个什么地方,战士的肢体已经发凉。转眼间,战士被包裹完毕,被包裹成了一个圆柱子。孟院长这才对小董和有备说:“一发迫击炮弹正炸在肚子上,升结肠、降结肠、空肠、回肠虽然都做了连接,还是没能活过来。”

晚上还有担架抬进来,医院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经过治疗的伤员们被分配在笨花的几个堡垒户家。一天一夜,有备就像度过了许多年。他只觉得自己很老很累,才体会到人为什么需要“歇会儿”。过去有备从不知道什么叫劳累,笨花人管劳累叫“使得慌”。那时他听见大人说使得慌,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人还有使得慌的时候?他奶奶同艾看见忙不拾闲的有备常说:“也不嫌使得慌。”有备就笑同艾,心想怎么专跟我说我不知道的事。现在有备才觉出,人果真有使得慌的时候。懂得了使得慌的有备、又老又累的有备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脚下也不自主起来,看来真该找个僻静地方歇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