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4/5页)

奔儿楼和走动儿用这种“谁”“我”的方式连续重复了一阵子,还是奔儿楼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黄昏中的走动儿。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奔儿楼的大脑门儿向前“奔”了两下,转身就往屋里走。走动儿终于遇见了他早已预料到的问题——也不意外。他跟着奔儿楼进了屋,奔儿楼正背冲着屋门,双手扶着桌子站着。显然,他也知道走动儿会跟着他进来。走动儿站在这个熟悉的小屋里环视了一下周围,先看见门后那个锅台。锅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饭碗,虽有一盏油灯的照耀,它们还是显得很模糊。锅盖敞着,四周粘着奔儿楼刚才吃过的什么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面的),粥锅里也歪着几个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动儿看见了奔儿楼的日子,他想,这锅里是攒了几天的碗呀。奔儿楼是无心洗碗的。走动儿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熟练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儿楼刷洗起锅碗来。但这举动却激怒了奔儿楼,他猛然转过身,冲着走动儿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走动儿说:“刷刷锅碗吧。”

奔儿楼说:“不用你。”

走动儿却不放下炊帚,他坚持刷着。他先把几个碗洗干净,找到从前奔儿楼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锅刷干净,把刷锅水舀出来泼到当院。然后就着炕沿儿坐下来。走动儿的行动似乎让奔儿楼安静了一些。走动儿坐在炕沿儿上,掏出了他的短烟袋,点上一袋烟对奔儿楼说:“粮食够吃吧?”

奔儿楼不说话。

走动儿又问:“棉袄拆洗了没有?”

奔儿楼还是不说话。

可是走动儿已经看出奔儿楼的棉袄是没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袄,油渍麻花,像粘了一层浆,硬挺着,前后都撅着。走动儿决定先从奔儿楼的生活入手谈他要谈的事。走动儿说:“奔儿楼,我知道你的粮食不够吃,你的棉袄也没拆洗,咱们走吧。”走动儿冲着奔儿楼说了一个“咱们”。

奔儿楼面对走动儿,本来是要把他的愤怒贯彻到底的,刚才走动儿的刷锅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儿楼的无名火。但当走动儿说了一声“咱们”时,奔儿楼的情绪不知为什么稳定了一些,他想听听走动儿的下文。

走动儿见奔儿楼稍显安静,就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咱们’走,不是跟我走,我没有什么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一听就明白,现时,有骨气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们走吧。”

走动儿的开场白果然吸引了奔儿楼,他终于朝走动儿转过了身。在灯光下,奔儿楼第一次专注地打量起炕沿儿上的这个人。先前他的眼光从来都是忌讳和这个人的眼光相遇的。他发现走动儿正用热切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光里有无尽的诚恳和无尽的期待。奔儿楼想,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终于没有人称地对走动儿说:“哎,你说让我跟抗日走是什么意思?”

走动儿说:“跟抗日走,就是脱产。”

奔儿楼听说脱产,决定问个究竟。他问走动儿:“我能干什么?”

走动儿说:“你能写字。”接着走动儿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写员,他推荐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奔儿楼。

奔儿楼兴奋起来,他没想到走动儿是为了这事而来,一时间他忘记了眼前的走动儿是谁,只急切地问:“何时动身?”

走动儿说:“当下就走。什么也不必带,脱产干部是吃公粮、发衣服的。”

奔儿楼没有二话,把街门一锁就跟走动儿上了路。

走动儿在前奔儿楼在后,他领奔儿楼向河南岸一个叫冯村的地方走,那里住着抗日政府。在路上,走动儿本来还准备再和奔儿楼作些情感上的交流的,但奔儿楼故意落在后边和走动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动儿够不着他。走动儿停下来等奔儿楼,奔儿楼就停下来看星星。走动儿开始走了,奔儿楼又走。走动儿在前头喊他,他就似答应非答应。走在前头的走动儿就想,这也不能怪奔儿楼,我是谁?不是他爹,不是他叔叔大伯。我是谁?我不过是他娘的“靠家”。笨花人管走动儿和奔儿楼娘这种相好的关系,叫俩人“靠着呢”。靠着的男女双方都可称为“靠家”。走动儿是奔儿楼娘的靠家,奔儿楼娘也是走动儿的靠家。现在走动儿在前边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在后头也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走走停停地心想,我这是跟谁走呢?跟的是我娘的靠家。哎呀呀,糊涂煞我!我快回去吧,要抗日,也不一定非跟我娘的靠家走不可。我的手艺既是已被政府认识,早晚都会派上用场。找找向文成也比跟这个靠家走强。奔儿楼想着就真不打算跟走动儿走了,他突然一转身,撒腿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