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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桂住上了新式绣楼,自己也不断更换行头。这个时期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从天津购置,他看不上石家庄和保定的裁缝。小妮儿的衣柜皮箱里,也不时增添着新内容。但小妮儿不似向桂,她住在绣楼上很不习惯,佯装头晕说她不愿登高,还说她闻不惯油漆味儿,她净在楼下和用人呆着。新衣裳她也不穿,让她到天津烫头她也不烫。为小妮儿的打扮,向桂倒真动过肝火,他在绣楼上吼着小妮儿说:“怎么你这副穷性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儿也不还嘴,偷着掉泪,过后的装扮还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领着家人来到向桂的新居门前,一个新来的门房老头儿不认识他们,不让他们进门。老头儿看着向文成其貌不扬,乡下人进城一般,便大模大样地问:“哪村的?”

向文成说:“当块儿的。”他故意不说是笨花的。

老头儿说:“有事到柜上去吧,柜上专有人接待。”

向文成说:“我们想见见向经理哩。”

老头儿说:“那可不易。”

向文成说:“不易我们就站在这儿等吧。”

看门老头儿猛然又看见一副城市学生打扮的取灯,说:“这位小姐是哪里来的,怎么和别人的打扮不同?”

取灯走到向文成前面对老头儿说:“怎么不同,你们这儿以貌取人呀!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嫂,这是我侄子。你们经理是我二叔,快去禀报吧,就说家里人来看他了。”

正在这时,绣楼上忽然有个人影晃动。有备眼尖,先看出那是小妮儿。他对家人说:“那……那不是俺小奶奶哟。”

小妮儿也看见了向家的人,她捋捋头发赶紧往楼下跑,跑着又没有人称地喊:“快来吧,文成他们来了!”她显然是在叫向桂。小妮儿跑下楼,从一个月亮门里闪出来,快步走到家人跟前。刚才她大概听见了门房和向家人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看门人说:“大伯,都是家里人,往后记住了吧,要不经理该说你了。”小妮儿说完,门房给向家人道了歉,说,他刚来几天,对家里人不熟,就原谅他吧。向文成说,这次不算,以后要再说不认识就不够乡亲了。

小妮儿带家人进大门又进月亮门,月亮门里是花园。花园虽小,向桂也还设计了许多小景致:曲径通幽,飞云叠翠,荷花鱼池……鱼池里还矗立着三个石头罐子,上面刻着“三墰印月”,几条红鲤鱼正围着石头转。现在刚入冬,花草已衰败,只有菊花正应时,两排瓷花盆一盆挨一盆地一直排到楼梯。楼梯的油漆正新。向文成一行踏着新鲜的楼梯上了楼,向桂从门里迎了出来。

今天,向桂刚修剪过的黑胡子很整齐,刚梳过的背头很亮地抿在脑后。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装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着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经理派头。

向桂把家人让进屋,便冲着楼下厢房喊:“刘嫂,刘嫂,上茶,上茶!”可以听出,向桂的喊刘嫂,是竭力模仿着外路口音。取灯就有些要笑,她听着向桂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学笨花人说话哪,他倒“撇”起来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说话叫“撇京腔”。

小妮儿听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赶紧又下楼去了,她觉得面对家人,她应该亲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见过这绣楼的外貌,却不曾进过楼里。里面中西合璧的陈设,也是向桂模仿了宜昌曹家的。迎门是硬木条案桌椅,两厢摆的却是棕红色皮沙发。两组沙发和茶几摆在两块割花地毯上,地毯图案是蝙蝠和“寿”字,围绕寿字的是“拽不断”图形。天花板上不露檩梁,一方方的藻井彩绘着祥云仙鹤。向桂见向文成站在当屋四处打量,就先把他让到沙发旁说:“文成,都坐沙发吧,我早就主张笨花家里也设两套沙发,当时你不让,怕你爹说。其实,如今场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设沙发的。你爹呀,误事就误在本分这两个字上。你知道王占元下台回天津的时候,光盛现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还不包括珠宝玉器——有一百多口。这山也似的财帛,经谁的手收敛的,经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两袖清风的。有一回在城陵矶,一个湖南朋友送给他两筒茶叶,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开一看里头不是茶叶,是满满两罐子钞票。那物件轻,分量和茶叶差不多。我说,哥,这不是茶叶。我满心高兴地递说他,他接过一看,把铁筒盖子啪啪一扣就交给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为什么追?他叫我退给人家。你爹说话容易,我这脸上可挂不住。你说抱着两个铁筒子去追人,我这脸往哪儿放呀。没法子我把铁筒交给了甘运来,甘运来不敢不去。去了,给人家了。可从此,谁还敢给你爹送礼呀。没有外项收入,光吃他那点死饷,说是旅长、少将,月薪八百两,那花项可大哩,好,东一摊,西一摊……这当着取灯说话哩,你叔叔我说话不比你大哥那么字斟句酌,可我说的是事实。取灯你也大了,我说的是这个理儿。人做事,只要几厢情愿,不损人利己,没什么不能做的。可话又说回来,天下我最敬重的人是谁?还是我哥向喜,向中和向大人,别无他人。这不,这新房子里我不挂中堂,不挂那些风花雪月的对联,不供奉关二爷,我就摆我哥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