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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运来和同艾说话间,秀芝又从同艾屋里搬出一把藤椅让婆婆坐。这藤椅本是那年向桂去汉口时从军营里要的,四把藤椅,两把给同艾,两把留在西院自己坐。同艾坐上藤椅,身上还穿戴着出门的衣裳,人看起来格外排场。走过南北的同艾,在家人面前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话里也夹杂着南北的官话。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现在她最想问的当然还是向喜的一切,可话到嘴边,她只说:“汉口哩,今年热不热?”甘运来说:“热,比那年热得多,那年雨多。”甘运来说的那年,是同艾和向文成在汉口的那年。她又问了些路上的事,问甘运来几点上车,几点下车,火车上有餐车没有。最后,她终于提到了向喜。她假装不在意地说:“怎么,报上说老头子又去了宜昌?”甘运来说:“是荆州。”同艾说:“是开拔,还是查看地形?”甘运来说是看地形,不是开拔。同艾问长问短,只是不问向喜是一个人住还是那个二丫头也在。同艾不问,甘运来也不提。

刚才甘运来进门时护兵随后就抬进一个藤编箱子,现在甘运来要和向家人交代这个箱子。他就着红石板把箱子打开,先取出几块衣料、几包干货和茶叶,又拿出几匣子孝感麻糖,说,孝感麻糖是他坐火车过孝感的时候买的。最后,他开始对向家交代正事了。一说交代正事,同艾就让群山到后街花坊去喊向桂回来。向桂平时不在家,大半在花坊,现在又挨着花坊张罗开粉坊。

向桂来了,和甘运来作了寒暄。

这次甘运来专程从汉口回笨花,是为向家盖房的事。近来,顺容越是在汉口住着不走,向喜就越发为家里盖房的事费心思。他先把每月的饷银拿出一半交给甘运来,叫甘运来存到英国银行,说中国银行朝三暮四不稳妥。接着,向喜又日夜不停地构思着笨花向家的建筑计划,一有闲暇就和甘运来讨论实现这个计划的可能性。顺容对向喜饷银的“锐减”,自然是要过问的,向喜就说,没见政府又换了国务总理,王大人几次到北京催饷也催不下来,军饷拨不下来这军心还不稳呢。顺容半信半疑地去问王占元的太太,王太太知道向大人家里的事,便说,王大人是去过北京。顺容不再问了,只对向喜说,手里再紧,我保定的爹娘你也得管哪。向喜也不与她争执,叫过甘运来说,这月要多往保定寄几块钱,别写错了门牌号码,保定东大街一百五十三号。

甘运来在笨花传达向喜的建筑计划。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图纸铺在红石板上。向桂低头凑近图纸看,向文成却不看图纸,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天。笨花的天很蓝,他看见天上就有一幅图画,那正是他家未来的宅院。向桂左看图右看图怎么也看不明白,就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现时咱们坐在哪儿说话呀?”

向文成还是不看图,却心中有数地回答叔叔说:“咱们正坐在图的东北角。”

向桂说:“这图上哪儿是东西南北呀?”

甘运来说:“这是按照军用地图的规矩画的,我见向大人画过,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向桂看看还在看天的向文成说:“文成,你不看图,怎么知道咱坐在这图的东北角说话呀?”

向文成说:“除却东北角,咱们没地方坐。”

向桂说:“这又是怎么说的?”

向文成说:“叔叔你想,现时咱这老房子东边临街,你盖房横竖不能往街上发展,要发展只能向西向南扩。咱这老房子西边南边才有空地,眼下你不坐在地图的东北角你坐在哪儿呀?”

甘运来看看向桂又看看向文成,带出敬佩的口气说:“文成是怎么掐算的?”

向文成说:“用不着掐算,只是推算。”

同艾也抑制不住赞美的语气说:“看这孩子。”每逢看到向文成的聪慧过人之处,她便想到文成五岁那年躺在保定金庄炕上害病的样子,越发觉出儿子的可怜不待见,也越发忍不住要夸儿子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