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尽管史书把这个远古的移民传说做了详尽的记载,但笨花人还是不打算以史为依据,他们坚信着传说和演义,固执地按照自己的信念,解释着那些细枝末节。笨花村有些孩子喜欢当众把鞋脱掉,炫耀自己脚上的小拇指就不长趾甲。每逢这时,那些长着趾甲的孩子反倒觉出些自卑。有的孩子故意学着倒背着手走路,走着,斜视着正挺直身子走路的孩子说,你会哟?我会!那不背手走路的孩子就找个僻静地方模仿起来,直到大人将他们呵斥住。大人说:“你老了?你比你爹还老哟!”这孩子的爹只知呵斥孩子,一时又忽略了他们的光荣历史。

后来,待到向文成解释小脚趾上不长趾甲这件事时,说,人的小脚趾不长趾甲是遗传所致,是生理现象。趾甲真要是走路磨掉的,还会再长出新的来。遗传则不然。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改都改不过来。至于说棉花籽儿是笨花人带来的,倒是真的,先前这地方没花。这时的向文成已是一名中西兼通的医生,研究着《医宗金鉴》《伤寒论》,也研究着生理学。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带来的是笨花,后来又从外国传来了洋花,人们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绒短,不适于纺织,只适于当絮花,絮在被褥里经蹬踹。洋花四大瓣,绒长,产量也高,适于纺线织布,雪白的线子染色时也抓色。可大多数笨花人种洋花时还是不忘种笨花。放弃笨花,就像忘了祖宗。还有一种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绒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黄,紫花纺出的线、织出的布耐磨,颜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点泥土也看不出来。紫花织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袄叫紫花大袄。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着紫花大袄蹲在墙根晒太阳,从远处看就看不见人;走近看,先看见几只眼睛在黄土墙根闪烁。

笨花人种花在这一方是出名的。他们拾掇着花,享受着种花的艰辛和乐趣。春天枣树发了新芽,他们站在当街喊:种花呀!夏天,枣树上的青枣有扣子大了,他们站在当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处暑节气一过,遍地白花花,他们站在当街喊:摘花呀!霜降节气一过,花叶打了蔫,他们站在当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没有?上南岗吧!随着花主的喊声,被招呼出来的人跟在花主后头到花地里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南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块三十亩,种着笨花和洋花。向桂最爱站在当街喊,有时还登着梯子站在房顶上喊。他声音洪亮有底气,传得远,能传遍整个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时,他备上零钱,扛上大秤,亲自坐在地头等过秤。被他喊来的摘花人净是妇女,十几个妇女把自带的包袱皮系在腰间,在南岗花地里一字排开,摘一个来回就找向桂过一次秤。向桂选一块岗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边划拉着记数,一边跟年轻的小媳妇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他指着鼓在小媳妇肚子前头的棉花包说,哎,几个月了?那鼓着的棉花包很像怀着胎的大肚子。有人识闹,有人不识闹。不识闹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说,像狗嘴里吣出来的话。向桂也不恼,只笑着过秤说,五斤。那不识闹的小媳妇说,怎么摘了一个来回才五斤?向桂说,五斤还是个低头秤呢。卖东西的款待人讲抬头秤,收东西的款待人便是讲低头秤了。

也有识闹的女人专等向桂来跟她闹。识闹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着他说:“掌柜的,怎么就不问问我这肚子?”向桂就说:“你这肚子里的事就咱俩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儿。”女人更加来劲地说:“那我就带着这大肚子回家吧!”说完半真半假地摁着腰里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冲着她喊:“哎哎,回来回来,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还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势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对准她的耳朵说:“想挣花了?等拾花吧,打着你的牌哩。这儿的花你还得给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这位识闹的女人叫大花瓣儿,西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进她家的。大花瓣儿二十好几了,人还是水灵新鲜。人风骚,活儿干得“力巴”,花摘不干净,摘下的花上也沾着烂花叶。向桂替大花瓣儿解包过秤,瞟着大花瓣儿故意说:“你是谁家的呀,怎么不理会?笨花这村子大了。”大花瓣儿站下来,撒娇似的让向桂给她解包袱,一边说:“村子再大你也认不差人。就是假装不认识我算了,还甜言蜜语说打我的牌。”向桂讪笑起来说:“别跟我磨牙了,快摘你的花吧。”大花瓣儿系上包袱去摘花,又勾回头来对着向桂的耳朵说:“哎,拾花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向桂说:“忙摘你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