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4/4页)

府河在金庄村南,河道并不宽阔。但河水清澈见底,河里游着白条、泥鳅,也有鲤鱼擦底游过,常潜藏于水草中。闲暇时,向喜常带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鱼,二镇的士兵也常在那儿洗澡游泳。

这天向喜带向文成来到府河边,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里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跑向河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当他再次露出水面时,人已游到了河中央。他冲着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别往河当中走,这儿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东壕坑的水可深!”笨花村东有个大壕坑叫杨家壕,平时干涸,只待雨季时,全村的积水才夹带着树叶、乱草乃至猪、羊的粪便一起涌入壕中。但一池浑黄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挡笨花人下壕游泳。笨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时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脱个精光,在壕坑里扎猛子游水,从这岸游到那岸。他们所掌握的游泳姿势叫狗刨儿,两条胳膊在前一刨一刨,双脚在后头只管扑腾。也能前进,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儿”着自己在水中潜泳找鱼,又不时抬起头对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别往深处走,好好站在那儿等我。我看见条鲤鱼,大的!”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鲤鱼的诱惑,还是冲着河水中的向喜走过来。清凌凌的府河水齐住了向文成的膝盖;清凌凌的府河水齐过了向文成的“小鸡儿”;清凌凌的府河水没过了向文成的腰。这时他突然一个趔趄陷进一个漩涡,向文成不见了,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喜终于发现府河里少了向文成,他挣扎着向岸边游来,发疯似的在水里狗刨儿着找儿子,却不见儿子的踪影。有几位游水的二镇士兵也过来帮助打捞寻找,最后有人在下游百米开外找到了向文成。一个二镇八标一营的兵认出了眼前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绵软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说,原来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顾不到自己的体面,蹲下就“窝别”向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向文成的胸脯用力压,一股股清水从孩子嘴里流出来。一群裸体的大人终于把一个裸体的小孩救了过来,但从此以后,向文成就不再是从前的向文成了。

向文成躺在金庄的炕上,一躺就是半个月。他能呼吸,能进汤水,却不省人事,不认父母。孙传芳从西大街厚生堂请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孙厚春先生为文成诊病。孙先生说,这孩子的病是“冷攻热淤”所致。向喜和同艾问他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孙先生说,命可以保,但是,人自此会落下残疾,丢一点身上的东西是免不了的。

后来,孙先生的话应了验,向文成的命保住了,说话搭理儿如同从前,但他的左眼枯了。仅存的右眼看东西也像罩着一层窗户纸。他看什么都要凑近着去看,近得不能再近。

许多年过去了,向喜每逢看到站在身边的长子向文成,看到他那一只不再饱满、明亮的左眼,心中都会漾出疼痛的歉意,他埋怨自己:那天中午他实在不该带儿子去府河摸鱼。向文成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不埋怨父亲,一生留恋他那段美好的童年生活。似乎保定的一切仍是一片美好,就仿佛,保定虽然使他失去了半壁光明,保定可也使他心扉大开。外面的世界仍然多姿多彩,府河的流水在他心目中永远明澈,河里的水草,水草中的游鱼永远清晰可见。他看世界就像儿时看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