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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卖烧饼的紧跟着卖葱的走过来。这是邻村一位老人,他步履蹒跚,个大柳编篮子。一块白粗布遮盖着篮子里的货物,这盖布被多油的烧饼浸润得早已不见经纬。老人喊:“酥糖……吔烧饼!”老人篮子里有烧饼两种,代表着当地烧饼的品种和成色。这里的烧饼以驴油做酥面,与水和的面层层叠叠做成。酥烧饼带咸味儿,一面沾着芝麻粒儿;糖烧饼也酥,却以甜见长,不沾芝麻,只钤以红色印记。买主来了,老人掀开盖布,和买主就着暮色一同分辨着酥的和糖的。但他决不许买主直接插手——那酥货娇气。他的辨认从不会有误,篮子里次序有致。笨花村吃烧饼的总是少数,因此老人眼前的顾客就不似鸡蛋换葱的踊跃。但老人还是不停地喊着,这常常使人觉得他的喊声和生意很不协调。他的嗓音是低沉中的沙哑,倒把卖葱人的喊声衬托得格外嘹亮。卖烧饼的老人在向家门前喊着,他是在喊一个人,便是向喜的弟弟、向文成的叔叔向桂,先前他买烧饼吃。黄昏时笨花人常看见人高马大的向桂走到卖烧饼的跟前,从口袋里抻出一张票子,豪爽地放到老人篮子里,拿几个糖的,再拿几个酥的,迫不及待地张嘴就吃。卖烧饼的最愿意遇见向桂这样的顾客,他们不挑不拣,不计较烧饼的大小,有时甚至还忘了找钱。可惜向桂已经离开笨花在县城居住,但卖烧饼的老人还是抱着希望,一迭声地试探着,希望能喊出从城里回来探家的向桂。当他的希望最终变成失望,他停止了吆喝在向家门前消失后,大半是一个卖酥鱼的出现了。卖酥鱼的不是本地人,他操着邻县口音。邻县有一个季节湖叫大泊洼,洼里专产一种名为小白条的鱼,大泊洼也就有了卖酥鱼的买卖人。笨花人都知道大泊洼的人“暄”,不似本地人实在。卖鱼人在笨花便也不具威信,他们来笨花卖鱼时就更带出些言过其实的狡黠。

笨花村吃鱼的人是凤毛麟角,单只向家有人嗜好鱼腥儿,就是向喜的女人,向文成的母亲同艾。那是她跟随丈夫向喜在外地居住时养成的一种习惯,一种“派”。同艾先是跟向喜住在保定城东小金庄,吃保定府河和白洋淀里的鲫瓜、鲤鱼,那是向喜由保定武备学堂毕业后,进入北洋新军期间。后来她又跟向喜在湖北吃洞庭湖里的胖头鱼,那是向喜驻防城陵矶期间。之后她还吃过沿长江顺流而下的鱼,那是向喜驻防湖北宜昌期间。再后来她还吃过产自吴淞口三夹水的腌黄鱼,那时向喜在吴淞口,正统领着驻扎于吴淞口的陆军和海军。从同艾的吃鱼历程可以看出她经历的不凡,还可看出同艾的丈夫向喜本是一位行伍之人,她的吃鱼经历似也代表着向喜在军中的经历。虽然,几年以前向喜的行伍生涯已成历史,但向家门檐下的匾额仍然清楚记载着向喜在军中的位置。有块朱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干城众望。上款为:贺向中和先生荣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少将旅长;下款为:“中华民国”十一年笨花村乡眷同敬贺。向中和便是向喜,向喜从戎后就不再叫“喜”,他为自己取名为向中和。

这个黄昏,同艾受了卖酥鱼叫喊的吸引,掏出一张老绵羊票让秀芝去买鱼。同艾吃鱼纯属个人嗜好,如同人的抽烟、喝酒。逢买鱼,她一向动用体己。秀芝为同艾买回半碗酥鱼,那一拃长的酥鱼在碗中一字排开,金灿灿的倒也可爱。同艾看见鱼,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便尝,但那入口的东西却并不像鱼,像什么?同艾觉得很像煮熟的干萝卜条,才知受了坑骗。她也不责怪秀芝,端起碗就去追那个卖酥鱼的。那卖酥鱼的已经不见踪影,墙根儿只剩下一个卖煤油的。卖煤油的知道向家太太同艾受了骗,愤愤然道:“人不济,还敢在这儿久留?”同艾本来是要冲着卖鱼人的去向大骂几句的,同艾心里自有骂人的语言。不过当她一想到邻居西贝家小治媳妇骂人举止的不雅,还是把脏话咽了回去。同艾在人前是注重行为举止的,平时她说话斯文,语言多受着外地的感染。她操一口夹带官话的本地话,笨花人说“待且”,她说“待客”;笨花人说“看戏”,她说“听戏”;笨花人说“喝茶”,她说“吃茶”。受了骗的同艾总算把就要出口的骂又咽进肚里,只对卖煤油的说:“才相隔几十里,怎么就不知道认个乡亲。”她说的还是那个卖鱼的。卖煤油的就说:“出了名的暄。”他说的也是那个卖鱼的。同艾的气还是再次涌上来,气着,把半碗酥鱼泼到当街,奔回家中。院里,儿子向文成正站在廊下擦灯罩,他一边冲灯罩哈着气一边说:“这才叫萝卜快了不洗泥呢。鲜萝卜倒有个顺气理肺的功能,这干萝卜条比柴火棍子也强不了多少。”同艾接上向文成的话,也才把那卖酥鱼的骂了声“黑心贼”,说,黑心贼快遭天打五雷轰了。她骂着,骂里却又带出一串笑来。向文成又说:“那大泊洼的鱼也能叫鱼?即便是真鱼,比个蚂蚱的养分也强不到哪儿去。”同艾的儿子向文成是个读书人,但他幼年遇到灾病,一只眼已经失明,另一只眼仅残存着微弱视力。仿佛就因了视力不强,向文成便分外注意对灯罩的擦拭。他冲灯罩哈一次气,擦拭一次;再哈一次气,又擦拭一次,直至他确认那灯罩一尘不染。向文成和同艾说着鱼和蚂蚱的养分,门外又传来卖煤油的吆喝声。卖煤油的喊:“打洋——(吔)油!”他在喊秀芝,秀芝不出来打油,卖煤油的横竖是不走。他偎住墙根儿,把自己鞧在一件紫花大袄里,他眼前是一只长满铁锈的膝盖高的方油桶。如果在天亮,可以清楚地看到油桶上凹陷的字样:美孚油行。这只有着美孚油标志的原装桶上摆放着两个提,一个为一两,一个为半两。向家的每盏灯里,隔长不短要添足半两煤油。秀芝走过来,把灯举到卖油人跟前,也不必说话,卖油人就把煤油一提一提地提入向家的油灯里。秀芝则把早已备好的零钱递过去。向家与卖油人的交易最为简洁,无须挑拣,对分量也不存争议。洋油产自美孚油行,想掺水也掺不进去,不似卖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