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大治的兄弟小治,性格和长相与父兄都不同,他中等个儿,梆子头,一双眼睛看上去有点斜视,但视力超常。小治种田显得随意,像个戏台上的票友,挂牌出场、摘牌下场任其自愿。处事谨慎的西贝牛,却不过多计较小儿子的劳作态度,于是小治就发展了另外的兴趣,他打兔子,且是这一方的名枪手。打兔子的枪手们,虽然都是把枪口对准兔子瞄准射击,却又有严格的技术差别和道德规范,即:打“卧儿”不打“跑儿”,打“跑儿”不打“卧儿”。“卧儿”指的是正在安生着的兔子;“跑儿”是指奔跑着的兔子。这个严格的界限似联系着他们的技法表演,也联系着他们的自尊。小治是打“跑儿”的。深秋和冬天,大庄稼被放倒了,田地裸露出本色。打兔子的人出动了,他们肩荷长筒火枪,腰系火药葫芦和铁砂袋,大蹅步地在田野里开始寻找。这时,也是兔子们最慌张的时候——少了庄稼它们也就少了藏身之地。它们开始无目的地四处奔跑。惟一使它们感到少许安慰的,是它们灰黄的毛色和这一方的土地相仿。于是在一些兔子奔跑的时候,另一些兔子则卧进黄土地里碗大、盆大的土窝,获取着喘息的机会。这样就有了“跑儿”和“卧儿”之分。小治在秋后的田野里大蹅步地寻找,他那双看似望天的斜视眼,却能准确地扫视到百米之外奔跑着的离弦箭似的兔子。有“跑儿”出现了,小治立时把枪端平,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开始旋转着去瞄准猎物。当枪声响起时,就见百米之外的猎物猛然跃身一跳栽入黄土。这时,成功的小治并不急于去捡远处的猎物,他先是点起烟锅儿抽烟。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四处张望,他是在研究,四周有没有观赏他“表演”的人。枪响时,总能吸引个把观赏者。当小治终于发现有人正站住脚观赏他的枪法时,才在枪托上磕掉烟灰,荷起猎枪,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得意,大步走向已经毙命的猎物。他弯腰捡起尚在绵软中的毛皮沾着鲜血的兔子,从腰里拽出根麻绳,将兔子后腿绑紧,再把它挂上枪口,冲着远处的观赏者搭讪两句什么,竭力显出一派轻松和自在。黄昏时小治还家,总有两三只“跑儿”垂吊在他的枪筒上,此时“跑儿”们身上的鲜血已被野风吹成铁锈色,身子也变得硬挺。

小治还家了,终日安静着的西贝家常会在这时传出一片喧闹。这喧闹不是为了小治的胜利归来而欢呼,那是小治的内人——一位平时在西贝家不显山水的女人在房顶上的叫骂,她面朝东北,很有所指地骂起来。她在骂一个女人,大意是说,小治本应该有多一只兔子带回家的,现在却少了一只,那少了一只的兔子是小治路过村北的小街套儿坊时,隔墙扔给了一个名叫大花瓣儿的寡妇,这寡妇常年吃着小治的兔子,和小治靠着。这大花瓣儿便住在笨花村“阴山背后”、面朝野外的套儿坊。小治内人的骂,先是指桑骂槐式的旁敲侧击,到最后则变成单刀直入且加重语气的破口大骂。她骂那女人——大花瓣儿,因为两腿之间抹了香油,男人们才顺着香味儿奔进她家。她说,吃小治的死兔子不如让小治给逮一只活兔子,活兔子那物件儿尖,性也大,专治浪不够的女人。最后她常用号啕大哭结束这场无人还击的叫骂。也只在哭声从房顶上传下来时,作为一家之主的西贝牛才站在当院开始发话。他冲着房顶上喊:“想叫街哟,你!还不滚下来添锅做饭!”

果然,西贝牛的吼声使房上的哭声戛然而止。少时,西贝家的风箱响起来,烟囱里的炊烟升起来……小治的内人是务厨的主力,而被她称做大嫂的大治的内人只是个帮厨的角色。当月亮升起来,西贝一家又在各自屋门口一字排开吃饭时,院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一家人只呼呼地喝着碗里的粥,就着堆在碗边以内的一小撮咸菜。小治枪口上的猎物并不是他们全家的吃食,两只兔子(或一只)仍然吊在枪口上,第二天小治将要到集上卖掉兔子换回枪药和铁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