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第3/7页)

汉初无士,惟叔孙通曾为秦博士,与其弟子为汉制朝仪。然后世人亦耻之,不列为士数。同时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罗致之。高祖于太子身傍见四皓,遂罢废立意,太子终得承位,是为汉惠帝。是汉之为汉,此下两百几十年之天下,四皓与有力焉。士之影响政治,见功于世,其例有如此。

汉初真得称士者有贾谊,年二十余,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见,欲加大用。绛灌之徒群沮之,放为长沙王太传。归蒙召见,语至夜半。文帝屡前移其坐席,并谓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再见,乃知仍不及也。然贾生终继为梁王太傅,仍不获大用于朝。梁王出猎,坠马死,贾生以未尽师道,愧恨而卒。然汉自文、景以下诸大政,多出贾生原议。贾生之有功于汉,更胜四皓甚远。

继贾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汉武帝尊五经,黜百家,皆由仲舒对策发之。此不仅汉之为汉,即此下两千年中国之为中国,仲舒当时之对策有大影响大作用。而仲舒亦终未大用于当朝。公孙弘乃自东海牧家,超用为汉相。未能正学以言,而曲学以阿世,与仲舒有别。然则在中国,真为士,即不得大用。获大用者,或多非真士。如公孙弘、董仲舒,又为其显例。

东汉光武帝,以王莽时代一太学生,起兵平天下。一时同学之士,驰驱戎马间,策奇勋,列朝廷高位者何限。故中国史上,以士人得天下,建立一士人政府,则其事起于东汉。而同时一同学严光,独隐避不出。光武为太学生时,素重之。既得天下,屡念不置。遍访之全国,得于钱塘江一钓滩上。护送至京,晤谈之余,又同床而寝。然严光卒辞归,以不仕终其生。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又曰:“不仕无义。”严光当非一庸才,但亦非庄周道家之徒。否则亦不出游太学,亦不为光武及其他诸同学所推敬。窃意严光心中,亦并非傲视群伦,鄙夷光武与其在朝廷诸同学,谓绝不堪同流合污,有损于一己之为人。但其当王莽之乱,既以隐身垂钓严陵滩上,一旦诸同学出,使天下复归于平治。出诸人,亦如出诸己。人尽其劳,己亦同享其成,岂不转增其内惭。我行我素,仍以渔钓终年,斯于己亦何所亏憾。窥光当时之存心,亦仅如此而已。然而严光其人其事,其影响于后世之士风,则至高至大,至深至厚,有非严光当年之所意料者。一则当兴王之朝,以帝王至密之友,而有不可宠而安者。二则一江湖钓徒,其尊其贵,乃在一开国帝王卿相之上。中国自秦汉以来,大一统政府凌驾在上,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贵,举国共仰,乃更有高出其上者,则转在社会下层草泽平民中。不仅当代,乃至易世历代君卿,亦共相尊崇,一若当然。无可疑,无足争,而视若平常。此则中国传统文化一特色,而士之为用,乃莫大于斯矣。

东汉末,郑玄称征君,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黄巾唱乱,相戒勿入郑征君之乡。则先王之贵有可杀,而死士之乡之一草一本有不可犯。黄巾不为后世人称道,然而此一事则载之史册,称道于后世。乃为当时之一线光明,上承古代,下启来兹,此亦可谓乃士之为用之一例。

黄巾乱后,继之以魏、蜀、吴三国,曹操、刘备、孙权皆士也。一时群臣荀彧、诸葛亮、鲁肃莫非士。有一诸葛,已可使三国照耀后世,一如两汉。而犹有一士,曰管宁。始避于辽东,老归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之不出。后世尊之,谓其犹出诸葛之上。诸葛终为一政治人物,虽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终亦无救于世乱。管宁则为一草野人物,虽乱世,使社会得保留一完人。则此社会终未全坏,尚有将来之后望。孔子欲居九夷,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虽至圣如孔子,亦无奈于世之乱。然而孔子又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三国之乱,甚于春秋之末,而管宁则孔子所谓之后生可畏矣。举世之乱,而有一士之屹立。后人欲效诸葛,则难得有如刘先主之三顾于草庐。然欲为管宁,则可无待于外。司马迁作《史记》,创列传体,后世奉为正史之首。而七十列传,首之以伯夷,亦不用于世者。司马迁以言李陵事获罪,以宫刑免死。虽为武帝内朝中书,然不复有意于政事。非有求于当世,乃求表于后人。其《报任少卿书》,畅言之。管宁则能自表显于文字著作之外。司马迁亦已陷身于政界,不如管宁之萧然事外,仍不失为一社会人物之易于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饿死而与伯夷相抗衡。然以周武圣朝,可以容首阳山下有伯夷叔齐。以曹操之一世奸雄,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宁之汲井而躬耕,敦聘而不赴。斯亦见中国政治,亦自有其不可及者。即此一端,亦足为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