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地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

“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

“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

“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

“他——还——知道——汗水。”

另一个人靠着桥栏向我叫道: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

“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

“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

“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猪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

“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

“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

“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喂。”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

“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

“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

“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