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脸皮(第2/6页)

右大臣实朝

丞元二年戊辰。二月小。三日,癸卯,晴,鹤岳宫照例举办御神乐,将军罹患天花不克前往,遂派前大膳大夫广元朝臣御史代理祭神,此时御台所亦同出席。十日,庚戊,将军身染天花,心神烦忧。因此由近国的家人等出席。二九日,己巳,下雨,将军病愈,有沐浴。

(《吾妻镜》 (4) ,以下同)

关于你问的镰仓右大臣,我就把我所见所闻,不加粉饰地告诉你。

这是开头第一页写的。自己引用自己的文章未免太奇怪,况且这样抄写自己的文章,也有一种乳臭未干炫耀才学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这时就要出动厚脸皮的功夫,我可是抄得泰然自若哟。说不定我这个厚脸皮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本来就厚颜无耻,喜欢装模作样,连夏目漱石一把年纪都还捻着胡子,煞有介事地写:“我是猫,尚无名字。”其他更可想而知。反正都不正经。贤者通常会避开此道。虽然《徒然草》也写过这种讨厌的事。模仿笨蛋的人是笨蛋;模仿疯子爬上电线杆的是疯子;模仿圣人贤者,一脸得意双手交抱于胸的人,果然是真正的圣人贤者。但模仿外遇的人,依然是外遇;奇妙地装出学者模样的人,果然是真正的学者;模仿酒后乱性的人,才是真正的酒后乱性;装作艺术家的人,是真正的艺术家;大石良雄 (5) 借酒装疯的样子,那是真的;还有教人笑谈严肃事的哲学家尼采,居然边笑,边半开玩笑地说着正经事,果然也是爱搞笑的人。因此假装厚脸皮的蠢作者,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厚脸皮的蠢作者。真是直截了当到令人扫兴,简直像被脱光衣服似的,但这也是不容小觑的论述。我想花更多时间来思索这个论述。但唯独小说家是不知羞耻的愚者,这连想都不用想,绝对没错。去年年底,故乡的老母过世,我暌违十年返乡之际,学到一个教训。那时故乡的长兄对我大声斥责:“你到死都没出息!”

我嬉皮笑脸地回说:“大哥,虽然我现在很没出息,但是,再过五年,不,再过十年吧,十年后我一定能写出让大哥肯定我的东西。”大哥睁大眼睛:“你对外面的人,也老是说这种蠢话吗?少来了你,丢不丢脸啊。你一辈子没出息,怎样都没出息。五年?十年?想让我肯定你?别傻了,你就省省吧。你到死都不会有出息。这是一定的。好好记住我的话!”

“可是,”还可是咧,被骂得狗血淋头,我却完全没感觉似的咧嘴傻笑,然后像个被踢开还抱紧人家大腿的女人说,“这样我就失去希望了。”用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口吻又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嘛?”我曾在水上温泉看过“宝船团”剧团下乡巡回演出的一出戏,那时有个额头很窄的小生,站在舞台边垂头丧气地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这出戏的名称非常勉强,叫作《染血的明月》。

大哥也傻眼,开始烦躁起来。

“那就什么都别写啊,什么都不要写。我的话到此为止。”语毕便起身走人。但这时大哥的训斥非常管用。我因此眼界大开。过了百年、千年依然能名留青史的人物,一定是我们难以揣想的神人。看到羽左卫门饰演的义经,会在心里画出温柔白皙的义经像;看到阪东妻三郎扮演的织田信长,会被他粗哑的嗓音震住,宛如信长本来就这样。可能不是,但或许可能就是。近来历史小说非常流行,我最近读了两三部,惊异地发现羽左、阪妻 (6) 跃然纸上。羽左、阪妻的表演活跃,外形也很绚丽抢眼,若把它当作一种新的说书,也有说书难以割舍的天马行空,读起来也很有意思,但若为了让人物更有人味,把楠木正成说成寂寞得要命的人,把御前会议写得好像同人杂志的评论会,充斥着大吵大闹与憎恨怨怼,就有点离谱了。可能因为作者写加藤清正 (7) 或小西行长 (8) ,是以自己微小的日常生活来推想,才会净是孤寂的英雄豪杰,甚至把加藤与小西都写得像运动选手般喧闹,到了夜晚就会嚷嚷寂寞。这种历史小说,若当成滑稽小说或讽刺小说或许别有一番趣味,但作者却格外用力,想写得很严肃,使得读者都不知道该从何读起。就旨趣而言,也是很糟糕的旨趣。